半生缘  第85页

类别: 张爱玲 | 世钧 | 曼桢 | 叔惠 | 翠芝 | 言情 | 半生缘 | 张爱玲   作者:张爱玲  书名:半生缘  更新时间:2010-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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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他们回到自己的住宅里,他们那儿房子是不大,门前有一片草皮地,这是因为翠芝喜欢养狗,需要有点空地溜狗,同时小孩也可以在花园里玩。两个小孩,大的一个本来叫贝贝,后来有了妹妹,就叫他大贝,小的一个就叫二贝。他们现在都放学回来了,二贝在客厅里吃面包,吃了一地的粒屑,招了许多蚂蚁来。她蹲在地下看,世钧来了,她便叫道:爸爸爸爸你来看蚂蚁,排班呢!世钧蹲下来笑道:蚂蚁排班干什么?二贝道:蚂蚁排班拿户口米。世钧笑道:哦?拿户口米啊?翠芝走过来,便说二贝:你看,吃面包不在桌子上吃,蹲在地下多脏!二贝带笑嚷道:妈来看轧米呵!翠芝便向世钧道:你就是这样,不管管她,还领着她胡闹!世钧笑道:我觉得她说的话挺有意思的。翠芝道:你反正净捧她,净叫我做恶人,所以两个小孩都喜欢你不喜欢我呢!你看这地上搞得这样,蚂蚁来惯了又要来的,明天人家来了看着像什么样子?我这儿拾掇都来不及。

她本来腾出地方来,预备留叔惠在书房里住,佣人还在打蜡。家里乱哄哄的,一只狗便兴兴头头,跟在人背后窜出窜进,刚打了蜡的地板,好几次绊得人差一点跌跤。翠芝便想起来对世钧说:这狗看见生人,说不定要咬人的,记着明天把牠拴在亭子间里。翠芝向来不肯承认她这只狗会咬人的,去年世钧的侄儿小健到上海来考大学,到他们家里来住着,被狗咬了,翠芝还怪小健自己不好,说他子太小,他要是不跑,狗决不会咬他的。这次她破例要把狗拴起来,阖家大小都觉得稀罕。

二贝与狗跟着世钧一同上楼,走过亭子间,世钧见他书房里的一些书籍什物都搬到这里来了,乱七八糟堆了一地,不觉嗳呀了一声,道:怎么把我这些书全堆在地下?正说着,那狗已经去咬地下的书,把他历年订阅的工程杂志咬得七零八落。世钧忙嚷道:嗨!不许乱咬!二贝也嚷着:不许乱咬!她拿起一本书来打狗,没有打中,书本滚得老远。她又双手搬起一本大书,还没掷出去,被世钧劈手夺了过来,道:你看你这孩子!二贝便哭了起来。她一半也是放刁,因为听见她母亲到楼上来了。孩子们一向知道翠芝有这脾气,她平常

尽管怪世钧把小孩惯坏了,他要是真的管教起来,她就又要拦在头里,护着孩子。

这时候翠芝走进亭子间,看见二贝哇哇的直哭,跟世钧抢夺一本书,便皱着眉向世钧道:你看,你这人怎么跟孩子一样见识,她拿本书玩,就给她玩好了,又引得她哭!那二贝听见这话,越发扯开喉咙大哭起来。世钧只顾忙着把杂志往一箱子上搬。翠芝蹙额道:给你们一闹,我都忘了,我上来干什么的。哦,想起来了,你出去买一瓶好点的酒来吧,买瓶强尼华格的威士忌,要黑牌的。世钧道:叔惠也不一定讲究喝外国酒,我们不是还有两瓶挺好的青梅酒吗,也让他换换口味。翠芝道:他不爱喝中国酒。世钧笑道:哪有那么回事。我认识他这么些年了,还不知道?他觉得很可笑,倒要她来告诉他叔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她一共才见过叔惠几回?他又道:咦,你不记得,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喝了多少酒那不是中国酒么?他忽然提起他们结婚那天,她觉得很是意外。她不禁想到叔惠那天喝得那样酩酊大醉,在喜筵上拉着她的手的情景。这时候想起来,于伤心之外又有点回肠荡气。她总有这么一个印象,觉得他那时候出国也是为了受了刺激,为了她的缘故。

当下她一句话也没说,转身便走。世钧把书籍马马虎虎整理了一下,回到楼下,不见翠芝,便问女佣:少奶奶呢?女佣道:出去了,去买酒去了。世钧不觉皱了皱眉,心里想女人这种虚荣心真是没有办法。当然他也能够了解她的用意,无非是因为叔惠是他最好的朋友,唯恐怠慢了人家,其实叔惠就跟自己人一样,何必这样。走到书房看看,地板打好了蜡,家具还是杂乱地堆在一隅。大扫除的工作做了一半,家里搅得家翻宅乱,她自己倒又丢下来跑出去了。去了好些时候也没回来,天已经黑了,他们八点钟还有个饭局,也是翠芝应承下来的。世钧忍不住屡次看钟,见女佣送晚报进来,便道:李妈你去把书房家具摆摆好。李妈道:我摆的怕不合适,还是等少奶奶回来再摆吧。

翠芝终于大包小裹满载而归,由三轮车夫帮着拿进来,除了酒还买了一套酒杯,两大把花,一条爱尔兰麻布桌布,两听意大利咖啡,一只新型煮咖啡的壶。世钧道:你再不回来,我当你忘了还要到袁家去。翠芝道:可不差点忘了。早晓得打个电话去回掉他们。世钧道:不去顶好——又得欠他们一个人情。翠芝道:几点了?应该早点打的。这时候来不及了。又道:忘了买两听好一点的香。就手去买了点火腿,跑到拋球场——只有那家的顶好了,叫佣人买又不行,非得自己去拣。世钧笑道:我这两天倒正在这儿想吃火腿。翠芝怔了一怔,用不相信的口吻说道:你爱吃火腿?怎么从来没听见你说过?世钧笑道:我怎么没说过?我每次说,你总是说,非得要跑到拋球场去,非得要自己去拣。结果从来也没吃着过。翠芝不作声了,忙着找花瓶插花,分搁在客室饭厅书房里。到书房里一看,便叫道:嗳呀,怎么这房间还是这样乱七八糟的?你反正什么都不管,怎么不叫他们把东西摆好呢?李妈!陶妈!都是些死人,一家子简直离掉我就不行!捧着一瓶花没处搁,又捧回客室,望了望墙上,又道:早没想着开箱子,把那两幅古画拿出来挂。世钧道:你要去还不快点预备起来。翠芝道:你尽着催我,你怎么坐这儿不动?世钧道:我要不了五分钟。

翠芝方去打扮,先到浴室,回到卧房来换衣服,世钧正在翻抽屉,道:李妈呢?我的衬衫一件也找不到。翠芝道:我叫她去买香去了。你衬衫就不要换了,她洗倒洗出来了,还没烫。世钧道:怎么一件也没烫?翠芝道:也要她忙得过来呀!她这么大年纪了。世钧道:我就不懂,怎么我们用的人总是些老弱残兵,就没有一个能做事情的。翠芝道:能做事情的不是没有,袁太太上回说荐个人给我,说又能做又麻利,可是我们不请客打牌,没有外快,人家不肯哪。阿司匹灵你搁哪儿去了?世钧道:没看见。翠芝便到楼梯口叫道:陶妈!陶妈!有瓶药片给我拿来,上次大贝伤风吃的。世钧道:这时候要阿司匹灵干什么?头疼?翠芝道:养花的水里搁一片,花不会谢。世钧道:这时候还忙这个?翠芝道:等我们回来就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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