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  第22页

类别: 张爱玲 | 世钧 | 曼桢 | 叔惠 | 翠芝 | 言情 | 半生缘 | 张爱玲   作者:张爱玲  书名:半生缘  更新时间:2010-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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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一连串的各种灾难在她脑子里一闪:他家里出了什么事了——他要辞职不干了——家里给他订了婚了——他爱上了一个什么人了,或者是从前的一个女朋友,这次回去又碰见的。她又问了声怎么?他说:没什么。她便默然了。

世钧道:我没带雨衣去,刚巧倒又碰见下雨。曼桢道:哦,南京下雨的么?这儿倒没下。世钧道:不过还好,只下了一晚上,反正我们出去玩总是在白天。不过我们晚上也出去的,下雨那天也出去的。他发现自己有点语无伦次,就突然停止了。

曼桢倒真有点着急起来了,望着他笑道:你怎么了?世钧道:没什么。——曼桢,我有话跟你说。曼桢道:你说呀。世钧道:我有好些话跟你说。

其实他等于已经说了。她也已经听见了。她脸上完全是静止的,但是他看得出来她是非常快乐。这世界上突然照耀着一种光,一切都可以看得特别清晰,确切。他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像这样觉得心地清楚。好象考试的时候,坐下来一看题目,答案全是他知道的,心里是那样地兴奋,而又感到一种异样的平静。

曼桢的表情忽然起了变化,她微笑着叫了声陈先生早,是厂里的经理先生,在他们身边走过。他们已经来到工厂的大门口了。曼桢很急促地向世钧道:我今天来晚了,你也晚了。待会儿见。她匆匆跑进去,跑上楼去了。

世钧当然是快乐的,但是经过一上午的反复思索,他的自信心渐渐消失了,他懊悔刚才没有能够把话说得明白一点,可以得到一个比较明白的答复。他一直总以为曼桢跟他很好,但是她对他表示好感的地方,现在一样一样想起来,都觉得不足为凭,或者是出于友谊,或者仅仅是她的天真。

吃饭的时候,又是三个人在一起,曼桢仍旧照常说说笑笑,若无其事的样子。照世钧的想法,即使她是不爱他的,他今天早上曾经对她作过那样的表示,她也应当有一点反应,有点窘,有点僵——他不知道女人在这种时候是一种什么态度,但总之不会完全若无其事的吧?如果她是爱他的话,那她的镇静功夫更可惊了。女人有时候冷静起来,简直是没有人性的。而且真会演戏。恐怕每一个女人都是一个女戏子。

从饭馆子出来,叔惠到纸店去买一包香,世钧和曼桢站在稍远的地方等着他,世钧便向她说:曼桢,早上我说的话太不清楚了。然而他一时之间也无法说得更清楚些。他低着头望着秋阳中的他们两人的影子。马路边上有许多落叶,他用脚尖拨了拨,拣一片最大的焦黄的叶子,一脚把它踏破了,嗤一声响。

曼桢也避免向他看,她望望叔惠的背影,道:待会儿再说吧。待会儿你上我家里来。

那天晚上他上她家里来。她下了班还有点事情,到一个地方去教书,六点到七点,晚饭后还要到另一个地方去,也是给两个孩子补书,她每天的节目,世钧是很熟悉的,他只能在吃晚饭的时候到她那里去,或者可以说到几句话。

他扣准了时候,七点十分在顾家后门口揿铃。顾家现在把楼下的房子租出去了,所以是一个房客的老妈子来开门。这女佣正在做菜,大烹小割忙得乌瘴气,只向楼上喊了一声:顾太太,你们有客来!便让世钧独自上楼去。

世钧自从上次带朋友来看房子,来过一次,以后也没大来过,因为他们家里人多,一来了客,那种肃静回避的情形,使他心里很觉得不安,尤其是那些孩子们,孩子们天性是好动的,乒乒乓乓没有一刻安静,怎么能够那样鸦雀无声。

这一天,世钧在楼梯上就听见他们在楼上大说大笑的。一个大些的孩子叱道:吵死人了!人家这儿做功课呢!他面前的桌子上乱摊着书本,尺,和三角板。曼桢的祖母手里拿着一把筷子,把他的东西推到一边去,道:喂,可以收摊子了!要腾出地方来摆碗筷。那孩子只管做他的几何三角,头也不抬。

曼桢的祖母一回头,倒看见了世钧,忙笑道:呦,来客了!世钧笑道:老太太。他走进房去,看见曼桢的母亲正在替孩子们剪头发,他又向她点头招呼,道:伯母,曼桢回来了没有?顾太太笑道:她就要回来了。你坐,我来倒茶。世钧连声说不敢当。顾太太放下剪刀去倒茶,一个孩子却叫了起来:妈,我脖子里直痒痒!顾太太道:头发渣子掉了里头去了。她把他的衣领一把拎起来,翻过来,就着灯光仔细掸拂了一阵。顾老太太拿了支扫帚来,道:你看这一地的头发!顾太太忙接过扫帚,笑道:我来我来。这真叫'客来扫地'了!顾老太太道:可别扫了人家一脚的头发!让沈先生上那边坐吧。

顾太太便去把灯开了,把世钧让到隔壁房间里去。她站在门口,倚在扫帚柄上,含笑问他:这一向忙吧?寒暄了几句,便道:今天在我们这儿吃饭。没什么吃的——不跟你客气!世钧刚赶着吃饭的时候跑到人家这儿来,正有点不好意思,但也没办法。顾太太随即下楼去做饭去了,临时要添菜,又有一番忙碌。

世钧独自站在窗前,向衖堂里看看,不看见曼桢回来。他知道曼桢是住在这间房里的,但是房间里全是别人的东西,她母亲的针线篮,眼镜匣子,小孩穿的篮球鞋之类。墙上挂着她父亲的放大照片。有一张床上搁着她的一件绒线衫,那想必是她的床了。她这房间等于一个寄宿舍,没有什么个性。看来看去,真正属于她的东西只有书架上的书。有杂志,有小说,有翻译的小说,也有她在学校里读的教科书,书脊脱落了的英文读本。世钧逐一看过去,有许多都是他没有看过的,但是他觉得这都是他的书,因为它们是她的。

曼桢回来了。她走进来笑道:你来了有一会了?世钧笑道:没有多少时候。曼桢把手里的皮包和书本放了下来,今天他们两人之间的空气有点异样,她彷佛觉得一举一动都被人密切注意着。她红着脸走到穿衣镜前面去理头发,又将衣襟扯扯平,道:今天电车上真挤,挤得人都走了样了,袜子也给踩脏了。世钧也来照镜子,笑道:你看我上南京去了一趟,是不是晒黑了?他立在曼桢后面照镜子,立得太近了,还没看出来自己的脸是不是晒黑了,倒看见曼桢的脸是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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