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ntfamily:楷体_GB2312;color:#9F0000"
这过节不过节的问题,结果是由别人来替他们解决了。他们家来了一个朋友借钱,有一笔急用,把裕舫刚领到的薪水差不多全部借去了。这人也是裕舫的一个多年的同事,这一天他来了,先闲谈了一会,世钧看他那神气彷佛有话要说似的,就走了出来,回到自己房间里去。过了一会,许太太到他房门外搬取她的一只煤球炉子,顺便叫了他一声:世钧!许伯伯要做黄鱼羹面呢,你也来吃!世钧笑着答应了一声,便跟过来了。裕舫正在那里揎拳掳袖预备上灶,向客人说道:到我这儿来,反正有什么吃什么,决不会为你多费一个大,这你可以放心!
除了面,还有两样冷盆。裕舫的烹调手法是他生平最自负的,但是他这位大师傅手下,也还是需要一个二把刀替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一样一样切成丝,剁成末,所以许太太还是忙个不停。而且裕舫做起菜来一丝不茍,各种原料占上许多不同的碟子,摊满一房间。客人走了半天,许太太还在那里洗碟子。她今天早上买这条鱼,本来是因为叔惠说了一声,说想吃鱼。现在这条大鱼去掉了中间的一段,她依旧把剩下的一个头和一条尾巴凑在一起,摆出一条完整的鱼的模样,搁在砧板上,预备吃晚饭的时候照原定计画炸来吃。叔惠回来了,看见了觉得很诧异,说:这只鱼怎么头这么大?裕舫接口道:这鱼矮。许太太也忍不住笑起来了。
叔惠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露出他里面穿的绒线背心,灰色绒线上面满缀着雪珠似的白点子。他母亲便问道:你这背心是新的?是机器织的还是打的?叔惠道:是打的。许太太道:哦?是谁给你打的?叔惠道:顾小姐。你不认识的。许太太道:我知道的——不就是你那个同事的顾小姐吗?
曼桢本来跟世钧说要给他打件背心,但是她这种地方向来是非常周到的,她替叔惠也织了一件。她的绒线衫口袋里老是揣着一团绒线,到小饭馆子里吃饭的时候也手不停挥地打着。是叔惠的一件先打好,他先穿出来了。被他母亲看在眼里,他母亲对于儿子的事情也许因为过分关心的缘故,稍微有点神经过敏,从此倒添了一桩心事。当时她先搁在心里没说什么。叔惠是行踪无定的,做母亲的要想钉住他跟他说两句心腹话,简直不可能。倒是世钧,许太太和他很说得来。她存心要找个机会和他谈谈,从他那里打听打听叔惠的近况,因为儿女到了一个年龄,做父母的跟他们简直隔阂得厉害,反而是朋友接近得多。
第二天是一个星期日,叔惠出去了,他父亲也去看朋友去了。邮差送了封信来,许太太一看,是世钧家里寄来的,便送到他房间里来。世钧当着她就把信拆开来看,她便倚在门框上,看着他看信,问道:是南京来的吧?你们老太太好呀?世钧点点头,道:她说要到上海来玩一趟。许太太笑道:你们老太太兴致这样好!世钧皱着眉笑道:我想她还是因为我一直没回去过,所以不放心,想到上海来看看。其实我是要回去一趟的。我想写信去告诉她,她也可以不必来了——她出一趟门,是费了大事的,而且住旅馆也住不惯。许太太叹道:也难怪她惦记着,她现在就你这么一个孩子嘛!你一个人在上海,也不怪她不放心——她倒没催你早一点结婚么?世钧顿了一顿,微笑道:我母亲这一点倒很开通。也是因为自己吃了旧式婚姻的苦,所以对于我她并不干涉。许太太点头道:这是对的。现在这世界,做父母的要干涉也不行呀!别说像你们老太太跟你,一个在南京,一个在上海,就像我跟叔惠这样住在一幢房子里,又有什么用?他外边有女朋友,他哪儿肯对我们说?世钧笑道:那他要是真的有了结婚的对象,他决不会不说的。许太太微笑不语,过了一会,便又说道:你们同事有个顾小姐,是怎么一个人?世钧倒楞了一楞,不知道为什么马上红了脸,道:顾曼桢呀?她人挺好的,可是……她跟叔惠不过是普通朋友。许太太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心想,至少那位小姐对叔惠很不错,要不怎么会替他打绒线背心。除非她是相貌长得丑,所以叔惠对她并没有意思。因又笑道:她长得难看是吧?世钧不由得笑了一笑,道:不,她并不难看。不过我确实知道她跟叔惠不过是普通朋友。他自己也觉得他结尾这句话非常无力,一点也不能保证叔惠和曼桢没有结合的可能,许太太要疑心也还是要疑心的。只好随她去吧。
世钧写了封信给他母亲,答应说他不久就回来一趟。他母亲很高兴,又写信来叫他请叔惠一同来。世钧知道他母亲一定是因为他一直住在叔惠家里,她要想看看他这个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对于他有不良的影响。他问叔惠可高兴到南京去玩一趟。这一年的双十节恰巧是一个星期五,和周末连在一起,一共放三天假。他们决定乘这个机会去痛痛快快玩两天。
在动身的前夕,已经吃过晚饭了,叔惠又穿上大衣往外跑。许太太知道他刚才有一个女朋友打电话来,便道:这么晚了还要出去,明天还得起个大早赶火车呢!叔惠道:我马上回来的。一个朋友有两样东西托我带到南京去,我去拿一拿。许太太道:哟,东西有多大呀,装得下装不下?你的箱子我倒已经给你理好了。她还在那里念叨着,叔惠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他才去了没一会儿,倒又回来了,走到楼梯底下就往上喊:喂,有客来了!原来是曼桢来了,他在衖堂口碰见她,便又陪着她一同进来。曼桢笑道:你不是要出去么?你去吧,真的,没关系的。我没有什么事情——我给你们带了点点心来,可以在路上吃。叔惠道:你干吗还要买东西?他领着她一同上楼,楼梯上有别的房客在墙上钉的晾衣裳绳子,晾满了一方一方的尿布,一根绳子斜斜地一路牵到楼上去。楼梯口又是煤球炉子,又是空肥皂箱,洋油桶;上海人家一幢房子里住上几家人家,常常就成为这样一个立体化的大杂院。叔惠平常走出去,西装穿得那么挺刮,人家大约想不到他家里是这样一个情形。他自己也在那里想着:这是曼桢,还不要紧,换了一个比较小姐脾气的女朋友,可不能把人家往家里带。
走到三层楼的房门口,他脸上做出一种幽默的笑容,向里面虚虚地一伸手,笑道:请请请。由房门里望进去,迎面的墙上挂着几张字画和一只火腿。叔惠的父亲正在灯下洗碗筷,他在正中的一张方桌上放着一只脸盆,在脸盆里晃荡晃荡洗着碗。今天是他洗碗,因为他太太吃了饭就在那里忙着絮棉袄——他们还有两个孩子在北方念书,北方的天气冷得早,把他们的棉袍子给做起来,就得给他们寄去了。
许太太看见来了客,一听见说是顾小姐,知道就是那个绒线背心的制做者,心里不知怎么却有点慌张,笑嘻嘻地站起来让坐,嘴里只管叽咕着:看我这个样子!弄了一身的棉花!只顾忙着拍她衣服上黏着的棉花衣子。许裕舫在家里穿著一件古铜色对襟夹袄,他平常虽然是那样满不在乎,来了这么个年轻的女人,却使他局促万分,连忙加上了一件长衫。这时候世钧也过来了。许太太笑道:顾小姐吃过饭没有?曼桢笑道:吃过了。叔惠陪着坐了一会,曼桢又催他走,他也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