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的百姓见证了女皇天下时代的结束,而长安城的百姓在听闻新君的登基消息时,心中也无不犯起了嘀咕。李唐宗室在先头武后的大清洗下原本就没剩下多少,可在当今天子在位期间又死了好几个。如今登基的那位少年天子怎么看怎么像是傀儡,难道说短短几十年间,他们又将再次见证这李唐天下再次易主姓韦?
即便是韦后为了顺应民意,进相王李旦为太尉,雍王李守礼为幽王,寿春王李成器为宋王,却依旧无法解除人们心中的这抹忧虑。尽管宰相个个都仰韦氏鼻息,尽管朝堂上已经万马齐喑,尽管大多数人都是敢怒不敢言,可压在心底的那块沉甸甸大石头都在。人们都在观望着长乐坊的相王李旦,都在观望着兴道坊的太平公主,然而,这两位硕果仅存的高宗嫡系血脉却都保持了沉默。
由于韦后要名正言顺,因此登基大典异常仓促,满心惊惶的温王李重茂犹如提线木偶一般被人摆弄了一整天,第二天就忽然病倒了。然而,大明宫上下有的忙着贺韦后荣升太后,有的忙着给大行皇帝梓宫守灵,有的忙着给那些升迁为太妃的妃嫔们移宫,竟是几乎没有人想到蓬莱殿中的新君。
刚刚入主中宫的陆皇后素来是个没主张的,急得团团转了一阵,最后终于挺不住了,亲自带着宫人去了含凉殿,却连大门都没进去。无奈之下,病急乱投医的她只好赶到长安殿向上官婉儿求助,谁知正主儿应召去了含凉殿,她恰恰撞上了闲着没事的凌波。
眼看着母仪天下的陆皇后眼泪汪汪都要给自己跪下了,本不想管闲事的凌波只能跟着陆皇后往蓬莱殿走了一趟,发现李重茂真的高烧不退,她急忙命人去太医署请了太医,又亲自审了方子,安慰了一通哭得梨花带雨的皇后陛下,这才得以脱身。回去的路上,她却懒得再坐肩舆,打发了随行内侍宫人都先回去,又吩咐那两个甩不掉的内侍远远跟着,她索性安步当车绕着太液池慢慢踱回去。
尽管五月的天气颇有些闷热,但此时天色已晚,太液池边清风吹来,别有一番凉爽。凌波这些日子疲于应付各种场面,难得有这样悠闲的时光,自是感到心怀舒畅,一时促狭劲头上来,便在沿岸的柳树林中东拐西绕,待看到那两个内侍忙中出错误以为跟丢了她跑到了前头,她这才慢悠悠地缀在了后头。
很快,前头两个内侍便跑得不见了影子,天上只有新月,路上又渐渐没了灯笼,伸手不见五指。饶是她平日胆子极大,这时候也忍不住心里发毛。虽说没听说过这大明宫中有什么神神怪怪的传说,可既然是皇宫,又怎么可能没有冤魂?于是,当几只飞鸟扑腾着掠过太液池上的时候,她差点给吓了一大跳,暗自后悔不该一个人走夜路。就在这时,她听到夜风中传来了模模糊糊的说话声。
“……驾崩……有鬼……”
“……杨均……炊饼……有毒……”
“……皇太后安乐公主大逆不道……上官……武十七娘助纣为虐……”
尽管只是依稀几个字眼,凌波却是吓得汗毛根都竖了起来,硬生生连打了几个寒颤。她也曾隐隐觉得李显的忽然驾崩有些古怪,可毕竟李显和韦后夫妻曾经同甘共苦感情和睦,李显和安乐公主也是父女情深,所以她也就相信了所谓的暴病而亡这一条。然而,此时听那窃窃私语把矛头直指安乐公主下毒,而且还把她牵扯了进去,她这一惊自然是非同小可。
她僵立在原地许久,甚至连挪动步子都不敢,生怕被那说话的人发现,直到夜风中的声音越来越远,四周围再也没有什么异常动静,她方才长长嘘了一口气。一声声虫鸣在寂静的夜色显得格外刺耳,然而比这个更让人心悸的则是她自己的脚步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甚至连方向都有些分不清了,只好随便找了块大青石坐了下来。
识时务……这是韦后私底下对她的评价,贺娄闰娘和郑盈盈都是这么说的,她自己也深以为然。她最初只是不想在父母双亡之后沦为别人的棋子,不想把终身随便托付给一个男人,这才会一脚踏进这个混乱的圈子,以求为自己谋求最大的利益。她确实是做到了,但上官婉儿或许是真的对她有情,可其他人呢?
“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乍听得身后传来了一个突兀的声音,凌波吓得一下子蹦了起来,后退了两步才看清了夜色中那张熟悉的脸。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她便没好气地问道:“你还好意思说这么晚了!你这个宫闱丞不好好在内外宫门巡查,跑到太液池边上来干什么?”
“这几天大明宫中乱成一团,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有,我这个宫闱丞自然不能只守着那几扇宫门。”高力士耸肩一笑,这才换了一幅正脸,“撞见你实在是不容易,我也不和你说废话。我这个宫闱丞只是名义上的,其实管不了那几扇宫门,还得看杨思勖的。他虽说因为平李重俊乱擢升银青光禄大夫,可原本宫闱令之职却不曾解去,这内宫诸门都是他说了算。他品阶虽高,可毕竟不是皇后……皇太后嫡系,这些天颇有些不得意。你最好设法笼络他,让他在关键时刻帮咱们一把。”
杨思勖何许人也?凌波当初曾经亲眼见到李多祚的女婿野呼利被其所杀,对于这个蛮力无穷的内侍至今印象深刻。这也就罢了,高力士如此说,显然是表明他已经完全选择了站队,更表明了某人之后可能采取的行动。尽管早在当初上那条船的时候有心理准备,她还是感到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若是杨思勖不答应又如何?”
“他会答应的。”高力士微微一笑,忽然伸手把凌波肩头那片落叶拂落了下来,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因为他和你我一样,有一个相同的优点,那就是识时务。小凌,大行皇帝死得蹊跷,如今内外都在狐疑是皇太后和安乐公主投毒,这消息传得有板有眼,你兴许也听说过了。这时候,只要有人举起旗帜,则大事指日可成。看看蓬莱殿中的那位,就那份气度还想当皇帝么?”
凌波刚刚从蓬莱殿中探望了李重茂,不得不承认这位小皇帝确实谈不上气度两个字。沉默半晌,她忽然开口问道:“他这么做,相王可知道?”
“他说了,相王只需坐享其成即可,无需让他为此事担惊受怕。”高力士说完这句,脸上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赞赏,“若是相王知道他的谋划,多半会阻止此事,就算答应也会日日担惊受怕,为人子自然该为君父分忧。我跟着则天大圣皇后那么多年,之后又在这大明宫混迹了好几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皇族。小凌你果然没有说错,他果然是雄才大略雄心壮志。对了,太平公主这两天似乎也接见了不少外官,若是见到她,你切勿流露出半点风声。”
“这自然不消你说,我还不至于这点分寸都没有。”
两人一来一回又紧急商量了几句,凌波便听到一头来路上传来了阵阵叫嚷声。情知是找寻自己的人来了,她连忙打发走了高力士,等人走之后,她便有意一脚踏空重重摔倒在了地上。感到脚踝一阵剧痛,她不觉呻吟了出来,心里暗自苦笑不已。事到如今,她连自己往日最不屑于使用的苦肉计也不得不搬出来了。
找寻的人很快就赶了过来,让她大大诧异的是,为首的竟然是柴淑贤。好在对方看到她捂着脚踝坐在地上便知道是怎么么回事,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少不得埋怨了几句。很快,她就被柴淑贤派人送回长安殿,不多时更有太医前来诊治,却不过是扭伤,擦了药酒敷了些药也就完事了。至于她今晚撇开内侍自己在太液池边上瞎逛这档子小事,也就小事化了,再没有人追究。
上官婉儿却一直到半夜方才回来,到了内殿发现凌波犹如一只小猫似的蜷缩在她的床上睡得香甜,满心没好气的她在床头坐下,用力在那背上拍了一拍:“快起来,再睡下去就要出大事了!”
凌波揉了揉眼睛翻过身,含含糊糊地嘟囔道:“都大半夜了,会出什么大事?”
“晚上我从含凉殿出来,路上正好撞见太液池边上有两个胡说八道的内侍,一气之下便把人杖杀了!”上官婉儿见凌波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又沉下脸说,“那两个家伙说陛下乃是被人鸩杀,还说是你我二人恃宠而骄所为。我倒是没想到为人殚精竭虑这么好几年,到头来却遭了这么一个下场!”
闻听此言,凌波的满腔睡意顿时都被吓跑了。鸩杀天子?她有几个胆子敢干这种万劫不复的勾当!等听到上官婉儿又补充了那么一句,她这才恍然醒悟。想到刚刚听到别人窃窃私语时的惊吓,眼前这种传言也不过是混淆视听。
想必在韦后的计算之中,她不过是一只得宠的小猫,若是有事便可以毫不犹豫地扔出去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