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珠岛前的珠江虽说水面宽阔。看起来水流也不太湍急,但从岸边开始,水深从几十尺上百尺到几百尺不等,人掉下去就很难寻找,因此尽管官府下了高额的赏格,百姓瞅着那点钱蜂拥下水救人,但一直忙活到了傍晚,龙舟上的桨手鼓手救上来一多半,却有四人失踪,而秦怀谨仍然是下落不明。面对这种困境,知府衙门从上至下的官员自然是又惊又惧,李知府强打精神吩咐渔船继续搜寻救人,随即便转头找到了理刑名的推官。
“那帮刺客可曾开口了?”
“大人,这帮家伙个个死硬,这海珠岛上又没有什么趁手的刑具,如今他们还没招认。”
“还没招认?你知不知道,落水的那可是钦派的提督太监,怎么说也是皇上近臣,身上可是穿麒麟服的!偏在这位落水的时候冒出那么一群刺客,这其中必然有关联!还有,龙舟上那些逃生的桨手鼓手已经都抓了起来。这龙舟如何断裂翻船都得审理清楚。张大人刚刚传话说要见主理此事的官员,你是理刑名的推官,随我一块去见人!”
知府衙门设同知通判推官等等,其中推官掌刑名,虽然是正七品,但由于需要精熟朝廷律例和诸多判例,能在这位子上坐稳的往往至少是四十开外的人了。广州府衙的陆推官便是年近五旬,比李知府还大上两岁,但上下尊卑有别,这会儿被李知府厉声呵斥了一通,他虽低头听了,心里却没在意——当推官常常遇到这种勾当,要都计较他早就辞官不做了——及至听说要去见张越,他心里这才有些七上八下。
因为出了这么一件大案子,张越考虑再三,索性带着家人在海珠岛上的慈度寺中借住一晚。他是掌管一地民政的布政使,寺中自是不敢怠慢,立马收拾出了几间最好的精舍,又吩咐火头僧准备精致斋饭等等。此时李知府陆推官两人在知客僧带领下到了后院,便听到里头隐约有女人说话的声音,自是不敢随便进门,双双在外头站了。
不消一会儿,得知两人同来的张越便出了院子。面对两位年龄至少大自己一轮的下属,他和颜悦色地问了几句,听陆推官满脸为难地说如今出门在外刑具不全没法动刑,他不由得眉头一挑,随即便淡淡地说:“所谓用刑。不过攻心之道,其余的也就是让人肉体苦痛,所以才有屈打成招,不可不慎。依本司看,不用那些血肉横飞的法子,未必就不能使其招供。”
李知府自举进士之后多年便在外官任上折腾,对犯人早没了什么慈悲心,此时听着不禁不以为然,便以目视陆推官。领会了上司眼色,陆推官便讷讷说道:“下官愚钝,还请大人指点。”
“如今既然在外,刑具既不趁手,责打之刑就不可轻用,否则出了人命却不得口供,反而是有伤阴鹜,不如用跪刑。将犯人裤角卷起跪在砖地上,身后让差役按头握发,令其挺腰直跪,再派差役将他们的两臂绑在杠子上,如是必然不能久熬。不要怕费时间,一遍遍细问。等到供认之后再将其搀扶起坐下,防其晕倒。本司看那几个犯人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不怕大棍子责打,只怕这水磨工夫。”
两人起先还只是佯装唯唯诺诺地听着,待张越这细细解释下来,他们不禁渐渐钦服,尤其是陆推官更是暗自懊悔,暗想自己干老了刑名,却连这一点都忘了,还得人家提醒。待到张越又交待了几句别的,他不愿再久留,立马告退离去,心里已是发狠,纵使熬夜也要问到口供再说。而被留下来的李知府却是心中忐忑,暗想这位顶头上司除了杀人在行,用刑也在行,日后万不可犯什么事撞在他手里。
“李知府在广州府也有三年多了,之前那几个刺客冲出来的时候所嚷嚷的言语,想必你应该听过,可否告诉本司是什么方言?”
李知府原本担心张越单独把自己留下来是兴师问罪,待听到是问这个,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只是,他虽说当了三年多的广州知府,却没怎么出过广州城,此时绞尽脑汁想了想,仍是只能不太确定地答道:“下官不敢说满话,只听着仿佛不像汉地方言,仿佛是黎人的土语。”
“黎人?”
张越不禁眉头紧拧,随即细细思量了好一会儿。这才又吩咐道:“也罢,等待会陆推官问明口供再说。如今市舶司秦公公落水失踪,你明日留下同知通判各一员主持搜江捕捞,其余人跟着你回广州城去,毕竟民政更耽误不得。端午节赛龙舟原本就是一年一度的惯例,秦公公要亲自参加谁也管不着拦不着,如今出了此事,罪不在你,到时候藩司、都司和臬司衙门当一块会衔上奏朝廷。”
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李知府自然知道广东三司都应该会衔上奏,只事情是他惹出来的,他唯恐自己到时候亲自上门奏报时,那几位比自己高了数级的上官不会给好脸色。张越这么一说,无疑是替他承揽了上奏的责任和会衔的责任,再加上那句罪不在你,他只觉得心中异常熨贴,忙不迭地躬身谢过。
正如张越所料,这世上的好汉能耐杖刑鞭刑责打,可举双手跪青砖这种看似简单的勾当的确不是那么好挺的。四条壮硕大汉不过硬支撑了两个时辰,就已经如同是水里头捞出来的人,通身大汗浑身发抖,到最后其中一个看似最悍勇的实在熬不住了,忍不住出口大叫道:“狗官。你杀了我!”
“杀了你?杀了你不用刀,就用这几块青砖!”
瞧见这几个汉子都有些歇斯底里的架势,陆推官知道离水到渠成不多远,索性大手一挥又换了几个差役上前执刑,自己则是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果然,又过了一刻钟工夫,终于有人嘶哑着嗓子叫道:“扶……扶我起来,我……我招!”
听到这两个字,陆推官几乎是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却没有立刻发问,而是端着脸盯着那人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条斯理地喝令两个差役上前把人架过来带到隔壁屋子。见其余几个汉子都是面色煞白满头大汗,再不如起初的硬气,他知道接下来不过是时间问题,便起身离去。待到了隔壁沉声盘问了一通,问出来的结果却让他大感意外,随即不禁头皮发麻,忙让人写下口供令其画押。这一番刚刚折腾完,外头又传来了有人叫喊要招认的声音。
宋代的羊城八景之一有珠江月色,而明代的羊城八景之一则是变成了珠江晴澜,其实全都是明珠岛慈度寺前的美景。此时尽管只是新月之夜,但在寺后高处俯瞰珠江,但只见水天一色,弯月皎洁,滔滔江水一阵阵拍打着岸边,夹杂着风吹竹林的声音,白天的燥热全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透人心脾的清凉。看着南北方隐约显现的绿野,张越不禁盘算着翌日没事的时候把妻儿家眷再带到这慈度寺度假,倒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大人。”
虽说这清心怡神的时候听到这声音异常煞风景,但张越本就知道今天晚上甭想睡一个好觉,因而干脆命人搬了一把藤椅出来乘凉。此时回头一瞧,见是两鬓微白的陆推官一个人站在那里,他便点了点头,旁边伺候的一个小厮立刻动手搬了一张小凳子过来请其坐下,旋即知机地退得远远的。
“白天才闹出了刺客,这入夜时分大人还在寺后乘凉,到底是将门出身,不比咱们这些人。”奉承了一句之后,陆推官见张越只是微微一笑,便讪讪地将一沓口供呈上,这才低声说道,“虽说反复核过这几个人的口供,但卑职还是觉得此事蹊跷。琼州府虽然多黎族,但从洪武朝开始用峒首制度羁縻,如今生黎大大减少,熟黎和汉人的差别已经不大。况且,黎人并不是一块铁板。那些黎峒之间各有恩怨亲缘,很难串连起来,更不用说这其中还涉及到大藤峡的叛瑶。所以,虽然有这口供,卑职还希望大人不要偏信他们的言语。”
张越这才明白陆推官单身前来的理由,不禁认认真真地翻阅了这几份口供,见上头供认说琼州府黎人勾结大藤峡瑶人预备造反,他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明初以来,广东的反叛也不是一两次了,但自从永乐年之后便再也没有发生过,而且全都不涉及黎人。广西大藤峡虽说如今正在打,但是据他离京时的军报来看,镇远侯顾兴祖已经在率兵平叛。正如陆推官所说,瑶人是瑶人,黎人是黎人,如今的黎人已经被朝廷一步步分化,和瑶人勾结绝对是笑话。
“你提醒的不错,此事我会斟酌。那几个人你派人看紧看死了,虽说他们既然被擒,而且历经跪刑之后也是众口一词,大约只知道这些,但说不定还能寻出什么线索。先留着他们不要发落,等回广州城之后,本司再和都司臬司商量商量。”
“卑职遵命。不过大人,恕卑职直言,刚刚有工匠去验看过龙舟残片,说是这龙舟断裂得蹊跷,而且落水者大多生还,只失踪了一个秦公公和另外四人,这实在是不合情理。倘若秦公公真是不识水性,每年赛龙舟也总有意外发生,他何必执意非得上船,须知龙舟毕竟忌阴人……”
“这些话你自己知道就好,不用说出来。”
被张越一下子打断了话,陆推官先是一愣,旋即便想到了外间传闻,顿时觉得异常懊悔。分明他隐约听说秦怀谨失势,不但随时可能下台,而且连身家性命都未必能保住,他还多此一问干什么?正懊恼的时候,他就看到一把扇子拍了拍自己的右手,忙抬起头正襟危坐。
“既然问明了口供,明不用再留在这里,立刻赶回广州城去。你既然是理刑名的推官,又是多年的老人,我不妨撂一句明话,通知巡检司严查各条道路。既然事涉大藤峡叛瑶,总得做个预备,如有万一也好解决。”
这是……这难道是说那位秦公公竟是借此悄悄逃跑?可就算是失势,总该赌一赌那可能,孤注一掷地逃跑,秦怀谨那个在市舶司一手遮天数年的老太监会走这条路,难道就不知道普天之地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陆推官想得头都破了仍是想不通,索性决定自己只照这话去办,因此站起身来施礼过后就立刻告退,再也不敢在这地方停留太久。
陆推官这一走,张越不禁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这一位既然来报过事了,那么下半夜总算能睡个安稳觉,想到这一天原本是好端端的端午节赏玩龙舟,到头来却变成这样一桩忙乱的勾当,他不禁眯了眯眼睛,心想秦怀谨这家伙想出来的法子倒是没有出乎意料。有一种人是狗急了跳墙,还有一种人却是狗急了撞墙。
只不过,捞足了就想用遁字诀,这戏码他从前见得多了,怎么可能不防着。毕竟,只要京中王瑾秉承圣意一下手,水路陆路秦怀谨都走不脱,最可虑的是海路。毕竟,那曾经是秦怀谨自个的地盘。只是,按照如今海上的风向,如今这些时日只有打海外进港的船,却没有从这边出海回番国的船,这样一来,要盯着那头就容易多了!
一晚上好容易囫囵睡了两个多时辰,一大清早,张越就被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惊醒。由于昨夜妻妾全部关门,他只能一个人独寝,睡到这会儿正是浑身大汗,没好气地吩咐了一声进来,他就坐在那儿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结果一侧头就看到彭十三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衙门一大早派人上了海珠岛,说是朝廷明发上谕。因南京地屡震,下诏求直言!”
“南京地震?”
“那是作为帝王都的南京,太祖皇陵的根本之地!”彭十三见张越还没睡醒,只得又补充了一句,“去年六月,南京就地震过,那会儿谁也没顾得上。可上谕上头说,南京从三月至四月地震多次,那自然大不相同!遇上这种大事,就和从前三大殿被雷火击中一样,皇上便要下诏求直言,估摸着朝中还会有其他动荡!”
半梦半醒的张越这才惊醒了过来。这是一个日食地震都得牵扯到帝王失德的年代,更何况是昔日的帝都南京屡次地震。想到朱瞻基这会儿的焦头烂额,他只能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