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六章凤陨(下)
另一边,陡然陷入回忆中的乌拉那拉氏,神情渐渐地出现迷离之态,精光大作的双眼慢慢地弥漫上浑浊,不觉又吐出一口乌血,似要昏迷在凤座上。
心里得知隐秘旧事的寒意比不了此时所见一幕,慧珠忙暗自收敛心神,从一旁的案几上倒了一杯温水送到乌拉那拉氏的唇边。
乌拉那拉氏呷了一口,稍稍平缓气息,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眼帮扶着她的慧珠,又闭目轻声道:“从你入府之初,便失了宠。只是天意弄人,当年风光最盛的李氏、年氏以及武氏她们,有谁会想到雍亲王府里最默默无闻的格格,会成了今日宠冠后宫,并育又一对佳儿佳女的熹贵妃。呵呵,到头来,反是我们这群争斗最厉害的什么也没得到……报应,真是报应!呃——”一语尽,猛的一个浑身抽搐。
“皇后!”只听话语里悲凉之意尽显,再见乌拉那拉氏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慧珠忍不住紧握住对方的手,紧张道:“您会没事的,臣妾这就叫太医进来,让他们给您解毒。”
闻言,乌拉那拉氏勉强微睁双眼,见慧珠面上的焦急并非作假,心里一怔,随即叹息一声阻止道:“没用的,本宫本就命不久矣,懋嫔下毒不过是个契因,让本宫早走一两月罢了。”听得这样一说,慧珠反而更迷惑不解,再加之心里存着当年王府受害的事,直恨不得打破沙锅问到底,却又见乌拉那拉氏已是半昏迷状,也就问不出口。
乌拉那拉氏仿佛心知慧珠所郁结之事,又喘着气道:“妹妹是想知道当年害你早产的人究竟是谁?本宫可以告诉你,可是你得答应本宫,不得将本宫中毒的事告诉皇上!”慧珠本能的点了点头,就见乌拉那拉氏面上神情一松,缓缓说来。
原来当年在宋氏连丧两女之后再无所出,不免心灰意冷,又悲怜自己身份低微且无子嗣可傍身,便依附乌拉那拉氏生存。至见入府多年同为格格却无子嗣的慧珠、耿氏二人并相传出消息,于是起了歹心。但二人里,宋氏听闻禛要保慧珠,便将念头伸向耿氏。
事发当日,宋氏已布局好几月,更将埋在耿氏入府那年的暗线牵引出来。就在准备下手的这两日,慧珠突然造访耿氏。宋氏一听,顿生一个念头,不但可以使二人中的一人滑胎,还可嫁祸其中一人从而离间了二人的关系,此想法实为一石二鸟之计。如是,事不宜迟,宋氏再顾及不了太多,当下让了暗线下手。
当然下手之前,宋氏自盘算了一番,亦横下了心,大有豁出去的派头,不念其烦的叮嘱暗线,最好能使跌倒滑胎的人是慧珠。
她这般交代,原因也不过是两点:其一,当时禛刚晋为亲王不久,正好缺一名侧福晋;宋氏自知道慧珠侍疾,禛又有心维护的时候,就隐隐感觉到,若是这次慧珠平安产下一儿半女,侧福晋的名分必是囊中之物,她自是不甘慧珠后来者居上,需得放手一搏。其二,慧珠在耿氏那处滑胎,众人自是将怀疑的目光看向耿氏;而这疑惑的种子一旦在心里种下,便很难根除,到时候就算耿氏生下儿子,只怕也讨不得好。
这一想来,宋氏的算盘是打的“啪啪”响,却不想她的的计谋是成了,禛又不在府里,也不得而知是她所作所为。却千想万想,未料到慧珠竟这般福大命大,不仅平安生产,还一举得男!
说完一切,乌拉那拉氏已上气不接下气,口里再难置一言。
慧珠听乌拉那拉氏说的句句详细,字字清晰,心下已信了大半,不由暗恨宋氏的歹毒,心里怒气难压,却又转念一想,宋氏早做了黄土,再与之计较又有何用。当下,一肚子的气焰顿消无踪影,可想着总要知个明白,便要问起弘历后花园受伤的事,但见乌拉那拉氏就似没有大气一般的人,心下大骇,忙手上用劲死抓手臂,从旁一面摇着,一面唤醒道:“皇后……娘娘,您可千万别睡下去……”
乌拉那拉氏大抽口气,渐是睁开混沌不清的双眼,迷迷糊糊的看着眼前不停摇晃她的人,似有不认识的直摇头,嘴里无意识的呢喃着模糊不清的话语。
慧珠被乌拉那拉氏这副摸样惊吓住了,兀自瞪大双眼,结舌道:“皇后,您怎么了?您不认识臣妾了吗?臣妾是熹妃钮祜禄氏。”
“钮祜禄氏?熹妃?”乌拉那拉氏停下口中的话,一怔一怔的重复慧珠所说。
见乌拉那拉氏神智有些清明,慧珠一喜,不禁拔高嗓音道:“对,就是熹妃,臣妾就是熹妃钮祜禄氏。皇后您认出了臣妾,是吗?”
“钮祜禄氏!”乌拉那拉氏又重复一声,精神为之一凛,好似回光返照一般,霍然坐起身,面上作势一副凛然不可轻犯的神情,目光丝毫不错漏的直直盯着慧珠,双手也骤然大力的会握住慧珠。
“嘶——”慧珠吃痛一声,低头看了看乌拉那拉氏苍老瘦干的双手,只剩皮包骨的手背上一道道青筋直冒。区区一眼,慧珠看得心惊,又加之乌拉那拉氏手上劲道出奇的大,她慌忙的就要抽出双手。
眼见慧珠挣扎,乌拉那拉氏力道猛然剧长,一下从凤座上站起来,死死扣住慧珠的双肩,情绪过激道:“本宫儿子没了,只剩下这个独一无二的皇后之位庇身。而你,有儿有女,皇上又倾心于你,你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跟本宫抢皇后之位!”
说到这,乌拉那拉氏情绪越发激动,双眼赤红着低叫道:“生前,你抢走我丈夫的心。死后,我不许!我不许你在横插进我们之间!作为帝后,只有皇上和本宫才能共宿陵寝。你们这些女人一个也不许进去!”
听到“陵寝”一词,慧珠想起去年地震过后一日,夜深人静之时,禛秉烛守在她的病榻上,感叹道:“世事无常,差一线便是天人永隔。”说着,握住她的手,目光深瞩道:“早几年前,朕就命人在保定附近建造陵寝,里面除了朕的主寝宫,左右各有副寝一座。到时,至待你晋……罢了,待你我二人百年之后,皇后葬于左棺,你葬于右棺,可好?”
犹记那晚,她是有感于禛当时的真情流露,心下犹注一道暖流,却几经犹豫下,仍是毫不眷念的抽回手,在禛错愕的神情下,决然道:“请皇上收回成命。”
“为什么?”禛面上急剧一沉,双拳死抵在床沿上,唇齿间挤出遮掩不住的深深寒意道。
见禛浓眉紧蹙,目光中透着一股狠厉劲儿,却让当时的她并不心里惧怕,反是温和一笑,道:“皇上可知,在臣妾心中,男女关系只是一男一女之间的事。可世俗无奈,往往所求一生一世一双人是求而不得。这一世间,臣妾是皇上众多妃子之一,能博得皇上的亲昵已是臣妾的福分,并上苍还怜惜臣妾如浮萍的漂泊无根,赐予臣妾一双儿女。”
“漂泊无根?”禛不解的吐出一词。
慧珠笑而不答,只伸手抚平他紧蹙的眉心,往后说道:“对于现在所拥有的一切,臣妾已很知足,也很享受目前的一切,尽管生活中仍有许多不尽人意之处蕴含其中。”话略一停,一双星眸似默默流动着水样的柔情,一瞬也不瞬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唇角轻轻一扬:“但甘之如饴!”
听后,禛面色一解,阴翳暗沉的眼眸里缓缓地有脉脉温情流淌,却未及一缕淡淡的温情蔓延,只听慧珠话锋一转,毅然决然的冷声说道:“尽管如此,可这一些却并非臣妾所要。生前必须与其他女人共处,那么死后臣妾宁愿独葬一地,也不愿再与其他女人共处之。”说毕,毫不意外的见禛神情冷峻的盯着她,她心头一颤,却依然固执的道:“若有来生,臣妾宁愿从不认识您。除非那时只有你我,并无他人涉足之地,否则不如相识不相认……”
拉回思绪,再一次体会当日所言,慧珠不由平静了下来,一脸波澜不惊的回视仿若陷入疯魔状的乌拉那拉氏,不徐不疾道:“皇后您请安心,臣妾从没想过要当皇后,更未想过在死后与皇上同寝。”
一听这话,乌拉那拉氏突然僵住当场,瞬即又轻蔑地看着慧珠,仰止不住的刺道:“你就是这一副样子获得了皇上的喜爱吗?不过告诉你,本宫不信!试问天下的女人,有哪一个不想当皇后?”
慧珠并未受激,只淡淡一笑,道:“皇后信也罢,不信也罢。臣妾确实从未有个这个念头。”
见状,乌拉那拉氏犹信几分,却心下仍有疑惑,遂脱口就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
慧珠垂下眼眸,心里自问一声,旋即抬起头,目光含着几察不见的怜悯看着乌拉那拉氏,随之再开口的同时,怜悯退去,某种别样的坚定浮现在眼内:“臣妾做不到如皇后一般的大度,为皇上广纳后宫。因此,臣妾充其量只能是为一名宠妃,才可肆意的由着自己的性子,最大限度的守着自己的一方院落,以及无外人涉足的‘家’。”
乌拉那拉氏无言彷如大击,双手渐渐松开了对慧珠的牵制,身子几个晃动,力不从心的往凤座倒去。
“咚”一声重响,伴随着一声无尽叹息的“原来如此”幽幽回荡,乌拉那拉氏也在其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