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宫人各自退去,室内一息无声。慧珠精神疲乏,实难陪着老氏继续耗时,遂有心打破彼此间的沉默,正待欲启口而言,却听一声幽幽叹息传来,忙打眼看去,就见老氏颦蛾转身相对。
老氏许是也未料到一瞬便与慧珠四目相交,微怔了怔,忽又展眉开来,和煦一笑,道:“娘娘与婢妾所想不同。”慧珠见对方友好一笑,也不吝啬笑颜,回以一笑,莞尔道:“是好是坏?可千万别是佞妃的印象就行。”
一听此言,老氏笑容僵硬住,半日不言语。慧珠也窘然当场,没想到一句玩笑话还一语成真,转念一想,又好笑老氏竟如此不善掩了情绪,倒是深宫中难得,于是出言解了尴尬,话归正题道:“皇上那离不开人,本宫闲时不多,老贵人有话直说无妨。”
皇上——老氏清澈的双眸黯淡下去,有不知忆起何般过往,似水平静的面容上漾起浅浅的喜悦,神情亦显出淡淡的向往,随之旁若无人的循着记忆,缓缓说道:“姑祖母去世前一年身子已不大好,却怜婢妾无根孤女难在深宫立足,便开口求了先皇。当时前理亲王(废太子允礽)因霸民间女子,又政事有误,惹先帝不快。待他得知姑祖母所求之事,便存了讨好先帝之心,欲纳婢妾为庶福晋。婢妾深知前理亲王秉性,自是不愿,而姑祖母也不愿婢妾嫁于他。可奈何他先开口所求,先帝又素来宠他,无奈之下,姑祖母只好求了先进的皇后娘娘,接了婢妾去雍和宫小住。”
慧珠越听越是疑惑,不解老氏为何对她说这些曾年旧事,又纳罕苏麻喇姑去世前一年,正好是自个儿入雍王府当格格的时候,那怎么没听说过她的事呢?而她又为何去寻了禛庇护?若是没记错,当时的禛是依附允礽的,又怎会······
老氏似看出慧珠心中疑惑,微微一笑,又道:“娘娘可能不知,除了履懿亲王(允掏)是姑祖母抚养长大,其次与姑祖母关系最亲的便是皇上。那时,每隔上小段时间,皇上总会去看姑祖母,听姑祖母讲禅论佛,婢妾与皇上也因此比较熟识,当然乐于去了雍和宫。且皇上当时是为前理亲王办差,婢妾去了雍和宫,他也不能强娶了婢妾。”
说到这,老氏顿了顿,再开口说时,嗓音里却蕴藏着几不可察的愁绪,道:“当年,时逢选秀,婢妾又是三月份住进雍和宫,按当时的情况,十有婢妾该指婚给皇上。可七月间,婚旨下来,是年皇贵妃和娘娘您被指给皇上。而婚旨的二日,姑祖母就派人接婢妾回宫,说是婢妾年龄尚小,先皇允了,不予婚配。如此,兜了一圈,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言及此,老氏不再多言,脑海中的思绪已然纷杂,陷入当年的一番谈话。姑祖母老迈的双手握住她,叹息道:“孩子,是姑祖母对不起你,皇上是不会允许兄弟相争的事出现,姑祖母当时欠考虑了·····你就一直陪着姑祖母吧。”
当年的那番话清晰彷如昨日,每当午夜梦回之时,总是闯入她的思绪间。毕竟是那几句只言片语,注定了她前半生的守灵。也让她彻底死心,孤独的在陵寝生活了二十多年,以佛学艺术陪伴她枯燥的人生,也幸亏习得佛学医术,让她为当地百姓治病以解孤寂的同时,也给了她重返京城的希望。
可现在多年的愿望得以达成,才现早已是物是人非,她又何必执着?
慧珠听完老氏所说,一时心中滋味难辨,半响,只虚应了场面话道:“老贵人与皇上有缘,经磨多年,终在一起了。”言不由衷的话一道出,慧珠心下一阵暗恼,肚内更是腹诽不已,禛的话果真不能相信,真是没想到,在她入府以前,倒有这一番插曲。
老氏冷不丁慧珠竟说出这话来,不由一愣,又诧异的盯着慧珠面上,暗一琢磨,“哧”的一声轻笑道:“娘娘误会婢妾的意思,婢妾之所以对娘娘说这些,是因娘娘让婢妾看清了现实。”说着,目光调向渐白的天际,道:“京城不属于婢妾,后宫更不是婢妾的归属。因此,待皇上痊愈后,婢妾会求皇上恩准,重回新城为姑祖母守灵。”
慧珠闻言大诧,难道禛所言非虚,可她明明感觉到老氏对禛有情。疑惑一闪,惊诧之余,慧珠竟脱口就道:“以本宫看来,你对皇上有情,此次有救驾有功,理当会留在园子。”话语未落,忙噤声不言,她此言实在过于唐突,故忙道:“本宫失言了,老贵人见谅。”
老氏不在意的摇头笑道:“娘娘无须自责。而婢妾做如此决定,不过是私心所为。”她终归是回京晚了,他心里已住不进她,与其成了他众多人国的一位,还不如隐藏她其实被告迫守灵的秘密,让她有别于后宫其他的女人。决定一下,老氏回身一笑,意味不明道:“已有人在他身边,再无多余的位置与婢妾,婢妾不如归去,守住心中一方净土。”
“他”所指何人,不言而喻,慧珠心里忽的一酸,再品老氏之话,不禁心神一晃,接口道:“人的颇多,稍一不察,嫉妒怨恨便会蒙蔽心智。有时控制不得时,唯有远离,才能避免沦落。”
老氏听得如此一方言论,怔怔的盯着慧珠直看,许久忽的一阵摇头轻笑,眉梢间最后一缕挥之不去的落寞,大有“一笑泯恩仇”的架势,已是不见踪影,整个人为这一松,轻快道:“娘娘与她们不同,能得皇上倾心,实属理所应当。”
慧珠真愣住了,有些跟不上老氏思绪辗转。
老氏见慧珠面上神情,又是一笑道:“娘娘莫怀疑,婢妾所言当真。试想,皇上让婢妾回来的初衷只有皇上与婢妾得知,而皇上却将此事独告与娘娘,可见皇上对娘娘的信任。再说方才皇上清醒之时,正是意识模糊之际,却一开口便是叫得娘娘。难道娘娘还有所怀疑吗?”
说完见慧珠并不相信,于是老氏又道:“婢妾起初对娘娘有所误会,是受他人所惑。至于‘他人’全是嫉妒娘娘之人,而她们之所以嫉妒,便是皇上待娘娘不同所至。娘娘若是不信,可细细一想,婢妾所言是否属实。”
慧珠不知老氏意欲何为,也不吭声,只是含笑听着。老氏心下一叹,只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们之间又岂是她这个外人可以插足,遂不再谈及,另道:“皇后和裕嫔都是难得的温和之人,可惜她们却是后宫中的女人。”一面说着,一面觑眼看去,见慧珠眼里闪过了然之色,晓是她是明白人,也就言尽于此,福身告退。
慧珠心头乱入麻,也不挽留老氏,一径走至床榻边坐下,望着睡的极不踏实的禛,任由思绪飘散开来。禛待他如何,她不是感觉不出来,仍是哪一个原因————害怕!可是如今,连让她生出忌惮的老氏都看出一二,她又如何再自私的自顾不前……
正满腹心思之间,听得禛痛吟一声,忙定睛一看,隔了半会,见禛又入了睡眠,心里一安,索性也不收回视线,仔细拿着目光打量好些月未留心的面庞。
此时,天尚未大亮,屋室还是很黑,只有一旁琉璃罩下昏黄的灯光照耀。就着微微的亮光洒下来,使得禛面上冷硬的线条也柔和了几分,但即使如此,他眉梢间的自威气势也依然震慑人心。看着看着,慧珠不觉被这股气息吸引,鬼使神差的伸出手覆上了禛的额头,再一一划过他棱角分明的面庞。
宽广的额头,是老人们常说的天庭饱满,是为福相。浓黑如墨的眉,直入鬓角,隐隐显出一股霸气。再往下是高挺的鼻梁,此时因为病症,正冒着虚汗。最下便是他时常紧抿的薄唇,许是长年累月的紧紧抿着,唇角两边已有些下垂,显出两条不深的纹路。
看到纹路,慧珠视线忙又移至禛额头、眼角两处,打量片刻,不由会心一笑,男子比起女子老的慢,想来还真是如此。之间禛额头上的皱纹并不明显,不过区区一条抬头纹稍事深了些,至于眼角的细细纹理,亦是近处可以看的清晰,平时对视而看,只觉如点漆的眼睛配上眼角的细纹,使之越加深邃。
这般一看,禛倒是相貌堂堂,歧视灼人,难怪诸如年氏、老氏的女子,也暗自倾心。只是不知少年稚气的他也是这样吗?永远以一张严肃冷酷的面容示人。
实难想象得出!慧珠摇摇头,心里竟为此升起一丝淡淡的遗憾,可惜他们相遇的时候,他已二十七,她却十一。若是乌拉那拉氏或是宋氏她们,该是见过青葱岁月的禛吧。
思绪掠过脑海,慧珠猛的一个起身,继而又懊恼的拍了拍脑袋,这一忙下来,怎忘了将禛病倒的事传给乌拉那拉氏了!好在此时时辰尚早,倒是还来得及。于是,慧珠忙唤了宫监进来,吩咐去紫禁城传话。
事情交代妥当,慧珠也不敢随意走动,命宫人搬了一方双扶手的躺椅置在床榻旁,便半靠卧在上面,一边打着盹休憩,一边注意禛的动静。如是下来,不觉到了晌午,老氏又过来施针,慧珠一旁帮衬,待禛安枕躺下,二人这才出了里间屋子。
一时,小然子从旁相劝用膳,慧珠经一提醒,又存了谢老氏的心,便欣然允了,留老氏一同用晌午。待一个时辰后,饭毕,二人正换洗着,就听外间来报道:“裕嫔娘娘求见”。
慧珠心中一动,就着宫娥捧至跟前的白釉束腰三足盥盂,吐了口中的漱口水,又用绢帕拭了嘴角,方扬眉朝小然子道:“你亲自迎裕嫔进来。”小然子领命而出。
不多时,耿氏随着小然子身后行来。却不想,甫一入内,就见慧珠与老氏隔几而坐,一旁并有着宫娥伺候她们盥洗,而几上变摆着未及收拾的碟碗,不用多想便知她们刚一起用过午膳。
疑惑跃至心头,耿氏微微驻足觑了二人一眼,随即恢复如常,匆匆行到食几前,向慧珠见过礼后,便急忙问道:“听说今日的早朝取消,臣妾自个儿担忧了半天,实在坐不住了,这才忙着赶来。”
一口气说完,忙又拍了拍胸口,作势缓了口气,喘息道:“娘娘,皇上他怎么了?可是严重?臣妾可能去瞧瞧?”
慧珠不徐不疾的净过手,又亲切的问了老氏的喜好,命宫人去沏了茶予老氏,才将目光投向耿氏。耿氏略觉不自在,她很少受慧珠这般冷落,又想起刚才所见,心里不由怀疑老氏向慧珠说了什么,却又马不实在,故只面露不解道:“娘娘?”
慧珠望着眼前的耿氏,忆起这些年来的相交,心里有些想就此作罢,可刚一作打算,又觉得若不敲打,耿氏只怕会小动作越来越多。遂计较一定,慧珠仍不一言,只端着脸睃眼睨向耿氏。见此,耿氏心下疑云更深,却百思不解,只得勉强赔笑道:“娘娘,臣妾看你面色不佳,娘娘还请保重,皇上他正病着,娘娘可不能病着了。”慧珠心下一叹,又强制横下了心,面色一凛,先声夺人道:“裕嫔,你还有脸提皇上!本宫离宫之前,将皇上的饮食起居,一园宫务都交予你,可你却草率处之。皇上如今病倒了,你也难辞其咎”
耿氏一呆,再一想来,便知慧珠是故意找了由头作她,不由大咸震惊,双眼不可思议的盯着慧珠,满是不可置信。慧珠撇开眼,向小然子打了个眼色,小然子心领神会,趁耿氏出身之际,和另一宫监微一用力,就将耿氏押跪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