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和煦的阳光透过尘间的缝隙倾泻下来,照射出一室的金色光华。惠珠睁开惺忪的睡眸,满目的耀眼光亮,让她不适的伸出半截光裸的手臂遮上娥眉,暖洋洋的阳光瞬间爬上皓白的手腕;晨间日光的沐浴轻触,是那般舒坦人心,使她不禁溢出一声满足的轻叹。
“哗啦”一声似珠玉落盘的轻响在静谧雅致的卧房内回荡,素心空手领着两名端着盥洗物什的宫娥打了珠帘进来,还没绕过屏风进了里隔间,已人未至声先到:“皇上说主子今早该起得晚,指了时辰让奴婢进屋服侍,倒真真让皇上料上了。”说着话便张罗宫娥放好了水盆等物,又从金漆红木的架子上取了件半新不旧的藕色连裳旗袍挽在了手肘处,笑盈盈的朝紫檀月洞式门罩架子床走去。
仅此一言,就让惠珠方才闲适的心情毁了大半,神情也随之一变,换上了些许轻愁。昨日禛所说,看似给了她机会,实则不然,明明是料定了她根本找不出任何理由,才会如此一说。
本来,她当时就怀疑禛岂是那好说话的人,结果也确是如此。后来是折腾来折腾去,反把她给绕了进去,而他却一夜安枕到天明。一想起昨夜她翻来覆去的想着事,直到五鼓天麻麻亮之际她才豁然顿悟。
思及此,惠珠私心使然,不甘心的问道:“素心,富察家的姑娘你怎么看?”素心不解惠珠突然的问话,愣了一下方笑道:“奴婢私下接触过几次,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
看来真是她执拗了,惠珠心里一叹,经过昨一宿的绕着脑子,倒也释怀了不少,却事涉及弘历终身大事,总要给他露露信,问问他的想法才是。念头刚一闪过,忙一把抹了脸,将棉巾撂到一旁,吩咐道:“让人去传个话,叫弘历用晌午的空挡,回院子里一趟,就说本宫今日亲手做了道梅花扣肉。”素心纳罕惠珠今日行事的怪异,风风火火的全不是平时的慢吞温和,却也不多言,依话行事。
倒晌午时分,慧珠早就坐不住了,心不在焉的歪腻在炕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和着小然子,阿杏两人闲扯,手里是拿着一片刚出雏形的菩提叶摆弄个样子,一旁的广珐琅花卉祝寿八宝针线盒子里,还放着一双五骗菩提叶的菩提幔。
正闲闲的聊着,就听外间传来极熟悉的脚步声,慧珠脸上一喜,刚要出声催促脚步快些,又连忙拐个弯咽了回去,低头专注的琢磨起手里的绣样。
小娟隔开帘子又道“主子和四阿哥先说会子话,奴婢去厨房看看饭食”说罢,蹲安行了个半礼,转身撩帘子离开。
内堂里,弘历请过安,挨在炕桌右下的扶手椅坐下,见慧珠拿了手里的绣样新奇,所用的丝线较为粗旷,不似往日的精细,好奇道:“额娘,这是什么样子看着倒像一片叶子”慧珠扑哧一声笑道“就你眼尖,倒是该让你和宝莲换一下,属绣活你可比她有慧根”
弘历对女子物什,确比起旁的男子要略知一些,这会儿被一打趣,难道红了耳根子,谷眼神飘忽,却突然眼睛一亮,拿起那双菩提慢,一边在手上细看,一边头也不抬的问道“看着倒有几分像菩提叶的样子,不过这针脚说法却不是额娘绣的,也不像素心姑姑她们的针脚”话没说完,抬头似询问的看向惠珠。
这份眼界,心思,她还兜兜转转的绕肠子作甚,父子二人没一个是简单的!慧珠心里腹诽,脸上却笑意不变,扬扬下额示意小然子,阿杏退下,这才接过那幅菩提幔从手中展开,拿眼瞅着弘历道“这是前些富察姑娘奉给本宫,说是叫菩提幔,为河南民俗之物,是用来挂在佛像前的,以示众人敬仰佛主之意。”
弘历心中一动,微微掩住眼里的波动,只眯眼笑道:“难得的好心思。”慧珠见他坐在椅上纹丝不动,右手的小指却略动了动,眼里划过一丝了然,看来父子两已是连气同声了。不由懊恼了起来,故意说道:“富察姑娘蕙质兰心想来嫁给弘昼那小子,正好管住他。”
弘历愕然,矢口否认道:“不可能,皇阿玛绝不可能将……”一语未完,忽察不对劲,再看慧珠好整以暇的看着他,顿时全明白了,不觉涨红了脸颊,低头嗫嚅的叫道;“额娘……”
慧珠尽管昨夜已是想通,可现下见状,难免心里有些酸酸地,一时间就好似失翻了调味盒各般滋味齐齐涌来,却只能无言的望着已长成大小伙的弘历,从他日渐分明的眉眼间,依稀寻得孩童时的模样,脑海中也一幕幕的闪过雍王府的生活,里面有一岁大的圆哥儿丫丫学语,二岁大的他握笔识字,三岁大的他胖乎乎的还吵着要吃甜糕……
一时未得回应,弘历纳闷的抬眼一看,见慧珠面上的神情虽是越的柔和,但眼里却隐隐有泪珠闪烁,心里一急,忙下袍一撩,双膝跪地,道:“额娘莫要伤心,是儿子的错,儿子不该隐瞒额娘。”
慧珠撇过头,暗自拭去眼角的泪花,待欲出声解释是弘历误会了,就听他噼里啪啦似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儿的说道:“自皇阿玛亲选了傅恒作儿子的陪读,额娘又与富察夫人从那时开始交好,儿子便察觉出一二。再来就是这月,听说皇阿玛要嘉奖富察姑娘护额娘之功,却久不见皇阿玛有所赏赐,因此……儿子也就更加笃定富察……唔,是指给儿子的亲事。”
早几年前,弘历已经察觉出来,却并不对此排斥?难道是……慧珠强压住心下的震惊,语气里带丝紧张意味的问道:“你和茗薇她私下有……其实,你是中意这门亲事,也中意富察家的女儿?并不反对你皇阿玛的安排?”
闻言,弘历略显稚嫩的圆脸上显出不符年龄的成熟,一脸正色的面向慧珠,坚定道:“儿子与富察姑娘决未私下见过,只是从察觉皇阿玛心思后,对她便多加留意,并也旁敲侧击的了解了些。至于是否中意,儿子只能道目前为止,她是最适合儿子嫡福晋的人选,因此儿子确为满意皇阿玛的安排。”
茗微是最适合做弘历妻子的人选,但慧珠还是忍不住的问道:“那你的心意呢?你心里真正属意的人呢?”弘历脑海里晃过一抹清雅的身影,心里默默的咀嚼了一遍的名字,复又连念三道“富察.茗微”,终是咧嘴笑道:“若是富察姑娘成了儿子的原配妻子,她便是儿子心里属意的那人。”
正说着,只听外头说道:“怎么都杵在外面,不是要摆午膳了吗?”母子二人回头看时,正是宝莲向屋内走来,慧珠忙说道:“既然你对此不反对,她也算……你中意的,那就这样吧,以后好好对人家。”说完,见弘历认真的点了点头,慧珠收整了没来由的失落感,重新打起了精神,对着刚进屋的女儿说笑几句,便命宫人摆了吃食。
午膳罢,弘历上学离开,慧珠待宝莲稍作盥洗睡下,她也就着炕眯了会眼,见时辰才不多了,唤小娟打了温水进来,收拾了下便去了禛的院子。
到了院子廊下,见小禄子正领着三四名手捧梳洗的物什从另一头走过来,晓是禛也刚午睡醒来,便道:“禄公公,本宫来的正巧,不如由本宫接手?”小禄子乐得卖人情,张罗着宫娥进屋放了物什,悄声退下。
慧珠挽了袖口,用温水浸湿了棉巾,一面搅干了水递给禛,一面笑道:“臣妾来的可是赶了巧,正好遇上了皇上起身。”禛没有接过手,反先问了句:“想通了?”,这才接了棉巾净面。
慧珠轻咬了咬下唇,偏头斜着眼睛看了眼禛,接过用了的棉巾放好,却为吭一声。
禛也不恼,起身径直走到对面的堆叠着奏折的案桌前坐下,淡淡的说道:“你今叫了弘历过去用晌午,心里也该下了决定,朕随后下婚旨就是。”
竟是如此笃定的语气,慧珠心有不甘,未及多想,脱口就道:“臣妾若说不是呢?”禛翻开一本奏折,眉头皱了皱,直接在上面画了两笔,“啪”地一声撂到一旁,又揭开了一方漆木盒子,从里面取了一本折子出来随意的翻了两下,方开口道:“你昨晚想了一宿,不是至四、五更天的时候,想明白了才睡下的。”
说完,禛又在折子上“笃笃”地敲了几下,道:“这是钦天监拟定的大婚吉日,你也看看。虽说有内务府操持婚礼程序,但有些细节你还是得亲自过问才是。”慧珠木木的听着禛的吩咐,半晌才堪堪回过味儿,接过折子一翻,看着上面赫然清晰的写着吉日“雍正五年七月十八日”。
禛握笔踌躇,几经犹豫后写了评语,合上折子,脸上露出了豫色,继而有些疲惫的后仰上靠背,左手身上后颈不适的按捏。
慧珠适才滋生的不快,在看着真一副疲倦的模样,心里已是不忍,合上手里钦天监拟定的折子,移步及至椅后,双手覆上真的后颈背,不觉柔身道:“臣妾来吧。”真耷拉下眼皮掩去眼里忽闪的亮光,薄唇不易察觉的微微翘起。
静谧的时间过得极快,右面临窗几上摆钟“咚咚咚”敲至三响,时值已是寅时三刻。真忽的睁开双眼,道:“按了规矩,皇子大婚前,得派一名略长一岁的宫女服侍。这人选你不用操心,朕已选好了人。”
慧珠微怔了怔,没想到真早已将弘历的婚事提上了日常议程,不仅命了钦天监先合了八字,择了几日,就是交予弘历行人伦之道的宫娥也找好了人选,似乎她这个额娘当得确实不称职,若是没了真的从旁相助,也许……
回到院子里,就听屋内隐有说笑声传来,慧珠微顿下步子,随即就有宫人上前低声禀道:“裕嫔娘娘来找主子说话,大约来了一刻钟左右。”这话刚落,正好看见耿氏带了身边的嬷嬷从屋子里出来,便笑着迎上去道:“本宫先会儿出去了趟,倒让你扑了个空。”说着,和耿氏挽着手回了内堂。
二人分宾主坐下,又寒暄了一阵,耿氏扯了闲话道:“两日前,臣妾听闻钦天监在合什么吉日,好似是关婚庆的,估摸着皇上是要给宗室子弟指婚了。”一边说着,一边状似不经意的觑着慧珠的神色,见她微垂螓,似是感兴趣的聆听,这才接了下半句道:“不过若是弘历哥俩选的吉日就好了,娘娘与臣妾也可以早享儿孙福气。”
这番说话,让慧珠心思回转到耿氏身上,耿氏此言是何意,莫不是真欲为弘历指婚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又转念一想,除了他以外,只怕都认为皇子该十五大婚,眼见弘昼冬月间就十六了,耿氏着急也不意外。
这一想,便抛开疑惑,拉着耿氏的手,宽慰道:“你放心,明年就是选秀,皇上定是会给你挑房儿媳的。”耿氏抿嘴一笑,声称娘娘取笑了,待还欲打探钦天监一事时,却听外面高声喊道:“圣旨到!”二人忙去了正堂,叩听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富察嫁皇四子……嫡福晋……吉日:七月十八日。钦此!”内务府太监宣完旨,恭恭敬敬的打了个千儿,道:“恭喜娘娘,恭喜四阿哥。”话落,满院宫人齐齐下跪,齐呼恭喜。
耿氏脸色瞬间惨白,望着慧珠手里那抹醒目的明黄色丝绢,不觉深深刺痛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