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直隶,香河附近。
零星的雪花不断的飘落,将大地渲染成斑驳的白色。放眼看去,整个原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过,并没有什么积雪。落下的雪花,很快又会被马蹄践踏得不成样子。那些被雪花覆盖起来的黑色的泥土,被马蹄翻出来以后,就好像是癞子头上的伤疤,变得非常的难看。
在香河西面的运河渡口,一队队的鞑子骑兵,正在这里有条不紊的越过运河。大量的船只和干草被互相堆积在一起,成了一座天然的桥梁,将运河完全截断了。这些零星的雪花,对于常年生活在冰天雪地里的鞑子来说,并没有丝毫的障碍,他们不断的催着战马,从草桥上路过。
运河的上游,堆放着大量被射杀的尸体。有漕丁的,也有普通船夫的。尸体上的鲜血,都已经被寒冷凝结了。不断落下的雪花,正试图将他们的尸体掩盖起来。这是一队从江南来的漕船,没想到鞑子居然这么快到来,结果被鞑子拦了一个正着。护卫漕船的漕丁基本都被屠杀干净,所有的船夫也被杀光,漕船也被打沉,变成桥梁。
在他们的身后,香河县城同样是一片的冲天大火。火光非常的猛烈,让落下的雪花根本没有机会落地。大股大股的浓烟,不断的向天上窜去。白色的雪,红色的火光,黑色的浓烟,互相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悲剧的画面。被鞑子屠戮过的香河县城,正在发出痛苦的哀嚎。
香河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县城。明太祖朱元璋推翻了元朝之后,逃到大草原以北的元兵时常犯界。于是,朱元璋封四太子朱棣为燕王,挂帅扫北,并派军师刘伯温随军出征。很快,燕王就平定了元兵。这时,燕王蓄意自立君主,便派刘伯温寻地建都。
一日燕王带人来到香河淑阳镇。时值六月,淑阳四面小河环绕,水中芰荷盛开,景色秀丽,香气袭人。燕王赞不绝口:“此处真乃香河也”刘伯温一见燕王有意在此建都,便勘测制图。动工时,因缺砖少木,只好大图小建,变成一座小城,东西南北四面都是一里,比北京小了十倍。城的四门仍与北京城一样,直出直入,没有回避墙,也没建接官亭。因此,香河城有小北京之称。
从明朝到清朝,香河县都属朝廷直管,无论多大官来,香河知县一律不接不送,所以称直隶香河。前两次鞑子的入寇,香河都侥幸的避过了劫难。但是,这一次,他们没有机会躲避过去。路过这里的阿济格彻底的将香河夷平了。躲藏在县城内的三万多民众,都被全部杀害。
“快点”
“动作快点”
“追上你前面的人”
阿济格挥舞着马鞭,不断的吆喝着后面的士兵。
他是一个身材非常高大的奴酋,身材魁梧,四肢孔武有力。脸颊上,手臂上,胸膛上,还有大腿上,都有浓黑的粗毛。一般的情报,都是用这样的词语描述阿济格的——彪悍少谋,意思和有勇无谋差不多。阿济格对于这一点还算有自知之明,所以,大事基本上都是听自己的弟弟多尔衮的,尤其是政治上的事情更是如此。
在多尔衮活跃的时候,阿济格立下了不少的战功。出征朝鲜他有份,出征林丹汗他有份,前面的两次入寇,他也有份。在阿敏和莽古尔泰之后,他和阿巴泰一样,都是依靠自己的勇猛,屡屡担当大金军的前锋,从而获取战功的。阿济格的勇猛彪悍,多尔衮的深沉狡猾,多铎的年轻气盛,构成了强有力的铁三角,让皇太极都很难下手。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多尔衮、多铎突然被困在了登州城,与世隔绝,阿济格顿时感觉孤立无援,手足无措。以他一个人的力量,想要应对皇太极,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因此,在皇太极的步步紧逼下,他不得不连续忍辱退让。
在过去的几个月时间里,是阿济格最痛苦的时候。他统帅的正红旗,还有多尔衮的正白旗,以及多铎的镶白旗,都被皇太极寻找各种各样的借口,不断的削弱力量。现在,阿济格统帅的正红旗,只有二十个牛录,比原来减少了四个。但是,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最要命的是,几乎每个牛录都不满员,有的牛录甚至只有两百人左右。更令他感觉憋屈的是,他麾下五个最能征善战的牛录,都被皇太极以作战需要的名义,调给了豪格的镶黄旗,然后从镶黄旗补充回来五个羸弱的牛录。要是没有意外的话,他想要回原来的牛录,根本是不可能的。
更让阿济格郁闷的是,在这次入关征战的军事行动中,皇太极居然没有给他安排蒙古骑兵协助,也没有其他的仆从军。别的奴酋,如豪格、阿巴泰、岳托等人,都有大量的蒙古骑兵随行,有的还有数量不菲的仆从军,只有阿济格什么没有。
皇太极的说法是,蒙古骑兵数量不多,分配不过来。这样一来,阿济格拥有的,就全部是纯正的鞑子,就算想找一个炮灰都找不到的。事实上,这次入关,蒙古骑兵的数量,要比满洲八旗还多,哪里有分配不过来的说法?调派给他几个蒙古的千人队,那是完全有可能的。阿济格明知道皇太极是在整他们三兄弟,却是毫无办法。
随着蒙古人和满族人联姻的不断增强。蒙古人的科尔沁部落、土默特部落、哈喇慎部落,都成了皇太极的助力。其他的蒙古部落加起来,也没有这三个部落强大。因此,皇太极想尽一切办法,加强自己和蒙古三大部落之间的联系。
皇太极自己娶了科尔沁部落的几个女人,豪格也娶了土默特和哈喇慎部落的女人,随后,皇太极又安排自己的女儿,嫁给蒙古三大部落的王子,还参照汉人的习俗,给双方定下了很多娃娃亲。他不择手段的将双方变成了一家人。现在的蒙古骑兵,感觉不像是满洲八旗的联盟,而是皇太极一家子的打手,和其他的满洲贵族没有任何的关系。
皇太极的这种做法,很多满洲贵族在背后其实是有意见的。只是,皇太极的势力强大,他们有意见也无法表述出来。阿济格对皇太极的意见越来越大,却又无可奈何。因为,他除了打仗,玩弄手段的确不在行的。想要对付皇太极,必须先将多尔衮救出来。
多尔衮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一不小心栽在了登州城里面,真是够冤枉的。他的这次行动失误,不但让自己的英名受到极大的伤害,还让阿济格也受到了牵连。香河屠城,阿济格就是要发泄自己的憋屈。屠杀运河上的漕丁和船夫,同样是在发泄。
“贝勒爷,马福塔已经消失了四天了。”
忽然间,有人来向阿济格报告,正是他的心腹部下图尔坤。
图尔坤是正红旗的甲喇章京。眼下的正红旗,只有四个甲喇章京,地位还是非常重要的。同时,图尔坤还有一个女儿,是多尔衮的小妾,这使得双方的关系,又密切了不少。
“马福塔?四天?”
阿济格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马福塔的名字,他是知道的,相当彪悍的一个勇士,目前还是红甲兵的身份。这次入寇以后,极有希望变成白甲兵的。派遣他担任斥候,就是要他尽可能的建立战功,然后升职为白甲兵。这家伙,难道又忘记规矩了?
鞑子的斥候,常年在外面活动,并不意味着完全放羊,在四五天的时间里,总要派人和大部队联系一下的。一来是回报侦察到的情报,二来是报告自己的安全。要是没有这个规定,斥候就算被人给杀了,大部队都不知道。这怎么能行呢?
马福塔消失了这么多天,都不露脸,十有,是遭遇不测了。对于这一点,阿济格是很在意的。能够消灭马福塔的人,来历肯定不简单。否则,以马福塔的本事,就算打不过对方,逃出来报信总是可以的。既然连逃都逃不出来,说明他们遭遇到了强大的对手。
“是哪里的汉狗?北京的?天津的?”
阿济格脸色阴沉的问道。
“暂时还不清楚。”
图尔坤无奈的回答。
“在我们的前后左右,发现什么异常的情况吗?”
阿济格皱眉问道。
“没有。”
图尔坤谨慎的回答。
“继续前进”
阿济格迅速的说道。
图尔坤答应着去了。
阿济格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用力的挥舞着手中的马鞭。他想要将这件事尽快的消除。一个小队的斥候没有按时回来,应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尤其是对于他这样的旗主来说,简直是完全可以忽略的。要是附近真的有大股的敌人活动,别的斥候小队,肯定会发现的。
但是,奇怪的是,不知道为什么,马福塔这个名字,总是在阿济格的脑海里徘徊。他总是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要出事似的。以前两次入寇,他担任的都是前锋,反而没有这样的感觉。这一次,真的是太怪异了。
“难道,在附近,还潜伏有什么强大的对手不成?”
阿济格竟然第一次有些担心起来。
对方能一口气吃掉马福塔的小队,只有两个可能。第一个,是对方人多势众,几百人围攻马福塔他们五个,以命换命,最终杀了马福塔们。第二个,是对方的战斗力比马福塔更强。显然,第二个可能是不存在的。京师周围的明军部队战斗力,他们又不是不知道。他们怎么可能比大金国勇士的战斗力更强?
更何况,就算是周围真的有明军大部队,阿济格也完全没必要担心的。他拥有足足二十个牛录的大金国勇士。即使大部分的牛录都不满员,五千人总是有的。五千人的大金军,足够对付五万人的明军。哪怕是锦州和山海关的明军倾巢而出,阿济格都完全没有必要担心。
过虑了。
一定是过虑了。
阿济格最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格德宏”
沉吟片刻以后,阿济格忽然叫道。
“贝勒爷,有什么吩咐?”
一个身材瘦小,神情彪悍的白甲兵迅速到来。
“增派一倍的斥候,密切留意四周”
阿济格喝道。
“遵命”
那个叫做格德宏的鞑子答应着去了。
“应该没事了吧?”
阿济格增派了斥候以后,感觉自己的心理阴影,总算是稍微消失了。要是有什么意外情况,斥候肯定会发现的。在京师附近的地面上,不可能有什么明军敢出城和大金军野战的,一定是自己太敏感了。
或许,马福塔他们几个,遇到了什么事情,忘记了报告的时间也说不准。他们多半是遇到美丽的汉人女子了。这些家伙就是有点欠揍,看到美丽的女人就走不动路了。回来以后,一定要好好的教训他们。
“贝勒爷,前锋部队遇到汉狗的骑兵”
然而,正在这时候,有人急匆匆的赶来,向阿济格报告。
此人名叫茂巴礼,同样是阿济格的心腹,他还是阿济格安排的前锋。茂巴礼的一个表妹,还是阿济格的小妾。
阿济格不假思索的喝道:“杀了报告什么?”
茂巴礼神色古怪,好像要说些什么,却又不敢直接说出来,欲言又止的说道:“贝勒爷,汉狗的骑兵只是和我们触碰了一下,就急匆匆的逃跑了。”
阿济格皱眉说道:“混账为什么不追?”
茂巴礼脸色怪异,艰涩的说道:“没追上。”
阿济格气得差点给他一马鞭。
堂堂的大金国勇士,居然连几个汉狗的骑兵都追不上?说出去,正红旗的脸都不知道往哪里搁从来都是大金军的骑兵追逐汉人骑兵的,难道今天居然出现了异常?
茂巴礼低着头,不敢吭声。他其实有很多话要说,却不敢直接说出来。原因很简单,阿济格的脾气比较暴躁,容易大怒。大怒之下,容易杀人。他可不想一不小心,就被阿济格一刀杀了。他要将试图汇报的事情,慢慢的,慢慢的,一点一点的说出来。
其实,大金军的骑兵从喜峰口一路杀进来,尽管有两匹战马轮换,还是比较疲惫的。从塞外的草原,一路来到北京城的附近,至少有三四千里的路程。这么远的路程,就算是传说中的汗血宝马也坚持不住。而汉狗的骑兵,却是以逸待劳的。猝不及防之下,想要追上对方,的确有些难度。
阿济格狠狠的咬了咬自己的牙齿,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算了,没追上就没追上。这次没追上,下次还会有机会的。他就不信,还有汉狗骑兵有胆量和大金国勇士野战。忽然感觉不对,茂巴礼还低着头,好像有什么要说,却又不敢说的。他暴躁的问道:“还有什么事?”
茂巴礼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道:“我们被打死了七个人……”
阿济格顿时大怒,脸庞红得好像是煮熟的螃蟹,不假思索的一马鞭抽打在对方的身上,气急败坏的骂道:“你你个废物”
茂巴礼当然不敢还手,低着头挨打。阿济格怒不可遏,打了一鞭以后,觉得还不解恨,又打了一鞭。两鞭过后,还是不解恨,又打了第三鞭。结果,茂巴礼结结实实的挨了三马鞭。即使身上有厚厚的熊皮衣服阻隔,依然疼痛彻骨。暴怒之下的阿济格,力气是非常大的。
其实,茂巴礼感觉也很是委屈。大金军的前锋骑兵,总共是三十个人,由一个白甲兵带领,一路向南疾驰。本来没有什么事的,沿途的斥候都报告说没事。谁知道,突然从前面冒出来一群服装古怪的骑兵。双方一交手,对方就转身跑掉,他想追都追不上。
阿济格抽打了三马鞭以后,怒火稍稍平息下去,狠狠的将手中的马鞭弯曲成麻花的形状,同时怒声喝道:“你们打死了多少汉狗?”
茂巴礼的脸色,更加的古怪了,简直是可以用痛苦和羞耻来形容。下面将要说出来的话,不单是对他的侮辱,甚至是对整个大金军的侮辱。可是,他不敢在阿济格的面前撒谎,只好无奈的说道:“一个都没有。”
阿济格的脸颊顿时扭曲起来,马鞭高高的举起来,却没有打下去。他忽然发现,即使自己打死了对方,也无法发泄内心的恼怒。大金国的勇士被打死了七个人,却连对方的屁股都没有摸到,简直是……要是让豪格那混蛋知道,不耻笑死自己才怪。大金国什么时候出现过这样的奇迹了?
自从萨尔浒战役以后,大金军面对明军,从来都是占尽上风的。尤其是在大凌河战役以后,明军已经完全不是大金军的一合之敌。在野外,明军遇上大金军,只有被三下五除二干掉的份。要说打死了七个明军,大金军自身一个伤亡都没有,那实在是太正常了。甚至打死七十个、七百个明军,大金军自身毫无伤亡,都是正常的。但是,如果倒过来……
阿济格忽然说道:“茂巴礼,你是不是说错了?”
茂巴礼哭丧着脸说道:“汉狗使用的不知道是什么火铳,距离很远就朝我们开火,我们一下子被打死了七个人,被打伤五个。汉狗根本不等我们靠近,就跑得飞快了。”
阿济格怒声说道:“我去看看。”
茂巴礼急忙带着阿济格来到前线。
前线已经有不少的大金军聚集在那里。他们的神情,都有些怪异。好像是难以置信,好像是百思不得其解,又好像是一丝丝的惊恐。看到阿济格到来,他们都默默的让开道路。这种沉寂的悲哀的气氛,让阿济格觉得很不好受。他的最后一丝希望幻灭了。被打死的,的确是大金军,而不是茂巴礼说错了。
在人群的中间,七具大金国勇士的尸体,就那样赤条条的摆放在地上。他们身上的盔甲和衣服,都已经被脱掉了。这样做的目的,主要是为了验伤,查明敌人的来历。每个人的身上,都只有一个或几个的伤口。因为天气寒冷,伤口附近的鲜血都被冻结了。
很显然,这是被火铳的弹丸打中的小口子。问题是,什么人可以在这么远的距离上,使用火铳打死大金国的勇士呢?明军显然是不可能的,明军的火铳性命,阿济格很清楚……忽然间,阿济格觉得浑身一凉,随即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存在。
“贝勒爷”
正在这时候,忽然有斥候急匆匆的赶回来。
他们带回了三份布告之类的东西。阿济格不懂得汉语。但是,不懂得汉语也没有关系。因为,这份布告的上面,还有蒙古语。满人和蒙古的语言,基本上是相通的。布告上面的内容,阿济格一眼就能看清楚。
“张准……”
“虎贲军……”
“董家堡……”
阿济格一个字一个字的从牙缝里面蹦出来。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麾下的勇士,都会有那样的神情了。因为,在布告的上面,清晰的写明,这些鞑子,是被张准带领的虎贲军打死的。现在,张准就在董家堡,等待他们的到来。在布告的后面,还用简单的地图,标明了董家堡的位置,好险生怕鞑子不知道地点似的
太嚣张了
太猖獗了
太可恨了
这是阿济格和所有大金国贵族的想法。
对方明摆着是在挑衅他们呢
虎贲军
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两个名字,他们可是不陌生了。要说明国这两年,还有什么军事力量,是可以让大金军忌惮的,只有张准的虎贲军了。没想到,他们会在这里就遇到对方。
熊熊燃烧的战意,顿时充满了阿济格的胸膛。他迅速下定决心,一定要给张准一点颜色瞧瞧。有大海的帮忙,大金军奈何不了虎贲军,现在,没有大海,他们还能强到哪里去?
“我们去董家堡”
阿济格突然间发出一声怒吼,狠狠的将自己的马鞭指着东南方。
一朵飘落的雪花,被他的马鞭抽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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