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官家!”
太妃的尖叫和哭闹声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声调始终没有降下去,中气依然充足,似乎还要延续下去。
童贯弄不清楚,正苍白着一张脸,有气无力的躺在御榻上的天子,现在这幅快咽气的模样,究竟是有几分是因为泻药和催吐剂,又有几分是因为太妃的尖叫。
反正童贯他自己已经感觉快要受不了了。
太妃的尖叫声,就像是有人用指甲在挠玻璃,心中毛躁躁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像捂起耳朵躲得远远的。
不过看到门前人影一晃,一人掀帘而入,童贯登时就松了一口气,太妃目标要转移了,自己也能松脱一点了。
“王中正!”朱太妃一下就盯住了刚刚进来的宫中第一号权阉,“你瞪大眼睛看看,看看官家吃下去的到底是什么?!”
虽然坐在天子榻旁哭号了半日,但朱太妃脸上妆容依然完美,王中正在她的脸上,没找到半点被泪水花掉的迹象,好像连块粉都没有掉。
不过他也没能多观察太妃几眼,一个玻璃瓶被摆到他的面前,里面盛了小半瓶浓稠的液体,色泽很深,看着就让人泛起一阵呕意。
王中正只看了两眼就低下头去,这里面是什么东西他很清楚,甚至比太妃都清楚。
“老臣不知此是何物,还请太妃明示。”
“你不知?你不知为什么之前看了一眼就走了,到了现在才过来?!”朱太妃恨声骂着,“太后病了,你们这些做奴才的一个个就跋扈起来了,官家都这样都还半日才来看一下,是不是就盼着官家早点死?”
早间王中正来探视过赵煦的病情,稍稍待了片刻,便以向太后禀报的名义,躲了出去。现在再过来,可就躲不过去了。
太妃不给脸面,王中正丝毫不在乎,他的脸面也不是太妃给的。
低了头,换了一个自称,“老奴不敢,太后正病着,官家也病了,宫内人心惶惶,老奴怕有奸人趁机作祟,不得不多巡视了几圈。看见官家这般模样,老奴也是心如刀绞,恨不得以身相代。”
心如刀绞那是绝对没有,以身相代更是不可能,但王中正看赵煦身虚气短的模样,叹息还是有两声——摊上这个亲娘,的确是遭了大罪。
赵煦午后就开始腹痛,太医们把了脉,又拿着听诊器在皇帝肚皮上,没查出什么大毛病,即没吐,也没腹泻,更没有别的症状,就只是痛,说起来也只能先观察,而不是贸贸然投药。
但太妃来了之后,看了医官们忙了一阵后,突然就说,‘官家莫不是中了毒?’然后抓着医官们就要他们当中毒来医,看她的模样,仿佛比翰林医官都能耐。
医官们也不敢顶撞太妃,一边遣人走报太后和政事堂,一边就忙着给天子清理肠胃。
泻药、催吐药,一连串的给天子灌将下去。还有补充水分的糖盐水,调配好了,也一并灌下去——吐出多少、泻。出多少,就灌下去多少。
这番折腾,原本还没什么大碍的皇帝,反倒当真被折腾得只能躺在床上了。
不过只要不是真中毒、真发病,歇息两日也就好了。王中正道,“还请太妃放宽心,官家有列祖列宗保佑,定不至有大碍,不会有事的。”
朱太妃却柳眉倒竖,一指天子,“官家都这副模样了,还说没事?是有人给官家下毒,你还敢说没事?!是不是官家不行了,才叫做有事?!”
躺在床上的皇帝脸青唇白,的确气色不佳。
但在王中正的记忆里,眼下的这位年轻的皇帝,他的气色从来都没好过。现在的状况,并不比平日生病时更差。
“有太医们在,官家不会有事的。”
太妃回头,眯起眼睛扫过几位医官,不屑的哼了一声,“都是一群废物,太后的病治不好,官家中毒也治不好,朝廷养你们做什么?”
雷简低头,想辩却不敢辩,明明只是普普通通的腹痛,为什么太妃一口咬定是中毒?
再抬起头,他就看见王中正在使眼色。
雷简冲王中正摇头,他和几位翰林医官各自都把过了脉,皇帝的脉象完全不像是中毒,看模样,也完全不见几种常见毒药造成的症状。
王中正:“太妃,即使是官家中毒,也已经催吐过了,还用了泻药。官家吐出来的食物残余,如果当真是有人下毒,肯定是能够查出来的。”
“官家不是被下了毒,好端端的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若是下毒,无外乎饮食。方才老奴在外面也使人查了。这些日子,官家的三餐都是圣瑞宫中遣人送来,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些日常补身的汤药。”
“王中正!”太妃猛地站了起来,面容都扭曲了,仿佛恶鬼一般,尖声叫道,“难道是我给自家的亲生儿子下毒?!”
‘没错啊,就是你下的毒。’
王中正自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方才老奴使人查了,这两日给官家送御膳的是太妃身边的丁知节和张明。”
太妃坐了下来,咬牙切齿,“肯定是这两个贱人下的毒手!”
王中正垂着头,不去看朱太妃。
真是没见识的妇道人家。就是相貌好一点,又能生养,所以得了先帝宠。但这品性,可就让人无话可说了。
幼时辗转三家,一直都是看人脸色过活,翻了身之后,便一转变得盛气凌人。这是常有之事,但地位高了,头脑却没见变好。
直到三天前,给天子送御膳的还是太妃身边亲近的陈清荷和颜迎儿,也就这几天,才换成了太后派在圣瑞宫的耳目。真当有人会信陈、颜是因为办事不力才被换下的?
王中正不想多敷衍太妃,正好此时,一名医官匆匆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个小宦官,双手中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页白纸,而纸页上,则有着一小片黑色。
“已经查出来了!”那位医官兴奋的说着。
“查出来什么?”
王中正和朱太妃同时问道,但太妃的声音中多了一点颤。
“就是这个。”
医官将托盘接过来,放到朱太妃的面前。凑近了,就能看清楚,纸页上的黑色,是细细的黑色粉尘。
“这是什么?”王中正问。
医官把托盘挪过来一点,王中正立刻向后避让,嫌恶之色在脸上一闪而逝。
果不出他所料,那医官眉飞色舞:“这是从官家的呕吐物中分离出来的东西!”
朱太妃喉咙动了一下,强忍住要呕吐的感觉,“这是官家吃下去的毒药?!怎么看着不像。”
“太妃明鉴,的确不是毒药,但也不是饭菜残余。这不是应该”亲手在隔壁做分离实验的医官,献宝一般的说道:“臣已经反复检验过了,成分很明确,就是炭粉。烤干了,点火就能着。”
“炭粉?!”朱太妃吃惊不小,声音陡然间又尖了起来。
医官点头,“就是炭粉。”
“当是福宁宫外面带进来的,”童贯道,“自十年前开始,福宁宫中就改成了热水取暖,锅炉都在殿外,殿内见不到一块木炭。”
“不是木炭。”医官摇头,“要比木炭细一点,是研磨过的骨炭。中毒时用骨炭可用来吸附肠胃中的毒素。”他兴高采烈的说着,“太妃可以放心了,官家既然吃下去的是骨炭,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太妃脸上没有沾染半点笑意,她盯着雷简,“这吸附肠胃毒素的骨炭,该不会是你们灌下去的药吧?”
雷简摇头,拿起用药记录,“太妃请看,我等没有给天子用过骨炭。”
朱太妃道:“当时手忙脚乱的谁说得准?”
雷简依然摇头:“骨炭并非常用药,御药院中没有存放,只在太医局的药库中有。宫中贵人用药,只从御药院中取用,外界药物要入宫,须经多道手续,还要一一造册,非一日两日之功。”
太妃一时失语,王中正收敛了嘴角的笑意,正容问道:“那究竟是谁把炭粉带进福宁宫?还能让官家服下去?”
医官摇头,雷简则道,“天子早膳和午膳时所用的器物都已经清洗了,没办法查验,午后进用汤药所用的药盏没洗,但没有发现其中有残留的炭粉——只要没有洗过,又盛过炭粉,至少会留下一点——所以眼下只能确定,是官家午膳前后服用。”
雷简嘴里在说,两只眼睛却在盯着床榻上昏睡的天子。皇帝的手正紧紧攥着床褥,露在外面的指节都泛白了。
方才天子催吐出来的,都是深色的消化物,乍看上去像是胃中出血。乍一看时,把医官们都吓了一跳。但仔细看过几眼,就确认了并非是吐血。不过这般颜色的呕吐物不可能不去化验,而化验的结果,竟然是炭粉。
分离出来的炭粉的份量已经不少了,如果加上还在天子肚子里的,没有分离掉的,以及被拿去进行检测的份量,总数肯定会更多。
也就是说,皇帝至少吃下了近一两的炭粉——就是天生的白痴,也不至于把一两炭粉吃下肚还浑然无觉。
这件事的疑点实在是太多了,让雷简不知是现在就说出来,还是敷衍一下,回头禀报给韩冈。
正犹豫的时候,雷简却发现王中正正冲他点头。
雷简的心中顿时就有了主心骨,仰头对着太妃,
“从眼下分离出来的炭粉份量来看,早间天子吃下去的炭粉,差不多有一两的量。炭粉不溶于水,不溶于油和酒,掺在饭菜里也极为显眼,吃下去的口感更是与菜肴截然不同。所以臣有一事不明——天子怎生吃得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