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韬拿起一份刚刚放到他桌面上的档案卷宗,这是周洞天的纸厂本地制造的,黄色的粗糙的厚纸,沉甸甸的拿着很有份量。他打开封面,里面是一页一页的个人材料,贴着照片――这些是几天参加会议的“粮差”们的材料,刚刚对他们的个人情况调查完毕。
秋红家原本就列入了行动处的监视范围,因为四周有人守护,不便安装窃听器,周伯韬也没安排人用小贩之类的方法接近监视――这样未免太奇怪了,毫无市面可言的乡村住宅旁,聚集了一堆小贩,谁都看得出里面有诈。他安排的是远处用望远镜进行监视。
现在他们已经查清了临高全县的“粮差”名单和底细。周伯韬打算仔细的看看这伙人的情况,有没有可利用的地方,当然,也可能不准备利用他们,而是直接“消灭”。这就要看执委会的意思了。
周伯韬翻到最后几页的关于周七的材料上,他对这个陈明刚的大徒弟很感兴趣,因为在调查中得知,这师父很怀疑他和自己的二奶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是一直没有证据。
周伯韬对男女关系上的流言蜚语很感兴趣,就他当侦探的经验来说,男女关系上一旦到了有流言蜚语的阶段,这事情多半就是确有其事了。正好像老婆一旦怀疑自己的先生出轨,调查下来大多就是确有其事。
他叫人把乌项叫来,把材料递给他:“你去调查一下周七。”
“是陈八爷的徒弟?”乌项露出一丝畏惧的神气。
周伯韬不满的看了一眼:“怎么,你怕他?”
乌项咽了口唾沫:“不怕。”
“这就对了,”周伯韬说,“你现在是我们的人,怕他鸟个八爷九爷的。好好的把周七的底细给我查清楚了,以后就一直盯住他,一举一动都要向我汇报,连他什么时候拉屎什么时候睡觉也要查得明明白白,知道了吗?”
“是,明白了。”
这个回答还算标准。看着乌项离开的背影,周伯韬给了一个鄙视的眼神。这家伙还算是身有家仇呢,原来看重他身上有血仇,对旧社会痛恨,而且在学校里也表现的很有仇恨感,没想到一到实际工作上一点胆气也没有。看到县衙里的人和当地的土豪还是不自觉的流露出一种恭顺的态度。
“看来仇恨这玩意,也不是万有灵药。”周伯韬说着,拿起了一份书面命令,拆开了看了一眼。他打铃叫来了自己的通讯员:
“叫特别宣传组的组长来。对,马上!”
陈明刚拜会过熊卜佑,得到对方的许可之后,立刻着手大干起来。征粮除了照例由县衙出布告和散发“粮由”――也就是催缴通知单之外,把手下的徒子徒孙纠集起来,在县里的官仓前设柜征粮。
征粮的第一阶段自然是等粮户们上门自缴。要到第一阶段结束之后,才会进入下乡催征的阶段,但是今年,陈明刚指令手下的“粮差”们全部下乡去,大造“丈田”的声势。
一时间,澳洲人要“丈田”的消息传遍了全县,大小粮户们大为惊扰。
士绅们自然是不愿意搞丈田的。不管原有的体制如何的低效,他们毕竟已经和这个体制形成了和谐关系,只要付出一定的代价作为“润滑剂”,在这个体制下他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现在来了一股新的势力,居然要重新丈量田亩,登记产权,这岂不是晴天霹雳。粮户们顿时紧张起来,接着从下乡的粮差们嘴里,他们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说澳洲人这次不但要征粮,还要先丈田,根据丈田的结果按亩数征粮。
粮户们赶紧派人四处打听消息。果然,县城和东门市沸沸扬扬的都在传说这件事情,说得有鼻子有眼。在陈明刚手下混事的一干闲人,个个趾高气扬。但是也有奇怪的消息传出来:说根本没这回事,完全是陈明刚一伙拉大旗扯虎皮的唬人。
众人赶紧找到张有福那里要他去确认有无此事?但是从他那里也没得到什么确切的消息。张有福说负责征粮的邬首长“出远门”了,没人能答复。张有福对事情的变化有点吃惊,不过他想起邬徳曾经关照过的他的话,觉得这事情背后肯定有蹊跷,也不敢乱说,当下自己到百仞城来求见初雨,把情况汇报了一番。
当然,从初雨那里他得不到什么回音。张有福站在自家的宅院里,看着粮差刚送来的“粮由”,皱了几分钟的眉头,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了。
刘友仁坐在自家的正院的台阶下的一张竹榻上,抽着旱烟,一股股的青烟袅绕。一张竹桌上放着茶壶茶盏,还有一张粗糙的毛边纸。这个就是“粮由”了。
粮由是催粮的通知单,官府原本没这个玩意,只有粮串――收粮凭证。这是衙门里自己搞的一套,极粗的毛边纸,用木戳子印好的格式,上面留空,由粮差填写粮户名称和应收正耗米的数额。粮户们接到单子之后,就要按时到县缴纳。期限有头限、二限、三限之分,三限一过,就进入到追比阶段,当即把欠粮户拿到衙门隔三日五日的行杖追比,也有枷号示众的。
不过这也是说说而已,真得会被抓到县衙打屁股戴枷板的,都是些势单力孤的普通小粮户――就如当初的张兴教这样的。一般在地面上略有势力的粮户,衙役就不敢如此。有的粮户是地方无赖,虽然没什么政治实力,但是是块敢打敢杀滚刀肉,不愿意足额缴粮就派身强力壮的人冒充户主来顶罪,再稍稍贿赂下皂班的衙役,打板子的时候作弊混过去。捱到旧历年底具保放人,这一年就算是完事了。等而上之的粮户,就可以和粮差、书办“讲斤头”谈条件,在耗米多少上讨价还价。再厉害一点的主,除了正额之外一概不交的。至于士绅豪强们,他们多数隐瞒了大量田地,根本就是什么也不交,衙门就算知道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
刘家,过去是加来的土豪,刘友仁捐个监生在身上之后,就成了“绅士”。他家的土地在册的不到四百亩,实际上有将近二千亩。而“诡寄”在他家名下的土地更是多达三千亩以上。
这些土地,刘家除了自己雇用长工种植,全部都有收取地租。但是除了四百亩在册的水田之外,其他土地是从来不交一粒米的粮赋的。
刘友仁过去对澳洲人是抱着和过去应付土匪一样的策略:一面是自己结硬寨,练乡勇自保,一面虚与委蛇,要点好处,只要在力所能及范围内就应付一下,买个平安。反正这地方自他祖辈开始就是这样。
但是自从去开了政治协商会议之后,见识了髡贼的实力,他的想法就变了。刘友仁意识到,仅仅象过去应付土匪那样去应付髡贼是要吃亏的。澳洲人体现出来的实力和种种作为,表明他们有极大的野心。这个野心,不大可能是在临高就能满足的。
这样的野心,当然不是他这种乡村土豪能够螳臂挡车的。刘家寨要在临高生存下去,不落得和苟家庄一样的下场,就得显得主动一些。这样起码能够自保。
因此他虽然不大去东门市,实际对澳洲人的一举一动很注意。天地会一成立,他就加入了。当初他的这个举措,让刘家的长辈们很是吃惊。纷纷表示反对――自家的底子,怎么能露给澳洲人看?虽说是按照起课的田亩数字上报的,但是澳洲人的农技员不是傻子,多下乡来几回搞那劳什子“技术指导”总会闹得明白。
刘友仁却耐心的说服他们:就算自己不参加,难道澳洲人就会不知道刘家寨有多少土地吗?这在县里根本就不算什么秘密。自然有献殷勤的人去向澳洲人汇报。与其等着人家找上门来,不如先和他们打打交道,便于周旋。
加入天地会之后,天地会来了“农技员”,帮他堆肥、送秧苗、指导长工们种地,竟然十分的卖力,这大大出乎刘友仁的意料――他不懂澳洲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仅仅是为了赚几个“服务费”,一纸命令给联络员,哪个村落敢不缴,何必做这吃力费事的勾当。
正当他一直想不通的时候,这次包揽粮赋的事情,又让他觉得迷雾重重,感觉完全闹不明白澳洲人的想法了。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这张粮由上,上面的正额和耗米的数字没有填写,送来的“粮差”说,根据澳洲老爷的命令,这次征粮要顺带“丈田”,各家须在头限之前上报田地数量,按照新的田亩数量征粮。
“八爷说了,这次是澳洲老爷们第一次在县里包揽粮赋,各家最好要帮衬一点,把自家的田亩数报得确实些――免得惹恼了他们。”来得“粮差”皮笑肉不笑的说,“这样大伙都过得去,我们办差的人也好有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