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德阳
又走到下午的时候,终于看见了德阳城。
德阳没有城墙,起初是在延绵的丶被槐树分割的田块远处看到零零散散的房舍,接着满是车辙沟壑的泥土路变得宽阔了,上面多了些砂石之类。等行过两侧的大片田野,就看到更加密集的房舍簇拥在一起。
高些的不过是四五层的飞檐塔楼,大多数是一到两层的木质建筑。路上的行人也开始变多,多是步行,夹杂着牛车丶驴车,少见马车。
德阳人的穿着打扮比金水的要讲究很多,陈绣那一身在金水显得富贵的衣裙到了此处也并不会额外引人注目。倒是他们的四匹大马稍有些显眼,但看到程佩心的打扮丶李无相和程胜非身上的刀剑,路上行人就都把视线避开了。
飞云观不在闹市,行过外围的连绵茅草房舍之后就多是覆着青瓦的院落,路上有了被磨得光滑的石板。
石板路不算窄,能容四匹马并行,两侧还能叫路人行走丶叫临街住户在自家院外放着的石条上小坐乘凉。如今已是五月了,道路两侧的大树枝繁叶茂,树冠被天顶的阳光映成深浅不同的绿,又往青石板上洒下点点光斑。
李无相策马慢慢走在这样的街上,忍不住微微出了口气。他来处也有类似的古镇,可不少临街的建筑都是后来重建的,建得粗糙,新得过分,又常有些灯箱霓虹丶七彩招牌之类,看了叫人觉得不伦不类,极不协调。
而在这里,他能够体验到一种克制的丶自然的丶独属于人间岁月的美了。
飞云观就在这条街的尽头转角处,院墙很高,约有一丈,用白粉刷得很新,墙头覆瓦。门是一道比周围居家院落稍高些的,并没有雕梁彩绘,只有一块竖匾写作「天心飞云观」。
三人下马,程胜非叫了门,就有一个穿青衣的老仆开了门。见到李无相并不吃惊,只垂眼接过四匹马的缰绳,把三人让了进去。
李无相走进门内,看到的还是一面白照壁,但前头种植了瘦竹丶芭蕉,
自成一景。
等绕过照壁,看到的是一个小院落,还没有陈家的院子大。正对面的就是太一殿,共有八扇门板,全开着,两侧则是厢房。
这院子打理得很漂亮。院中的石板地面上只有些从墙边那颗老槐树上落下的叶子,而房舍白墙黑瓦,浅褐色的木制木窗,看看极为清幽。
最不同寻常的,是几乎没有烟火气一一院子里没有寻常宫观那种给善男信女上香的香炉,只有太一殿的太一像前设个香案,小炉里有香根,供奉了些鲜花瓜果。
这个太一,模样几乎也跟然山上的一样。
「我这里不叫寻常人来拜的。」程佩心微笑着引他往后院走,走过太一殿前时和程胜非停步合手拜了一下,才又说,「你看,我说这里很清净,不做假吧?」
李无相就也拜了一下,点点头:「清净又漂亮。」
他自己都想搞一个这样的院子了。
后院比前院还要漂亮。院子虽然也是一样的大小,但庭院中间是很茂盛的一大簇修竹,几乎成了一片小林。这就成了个天然的大伞,将天上的阳光都遮住了,投下一片阴凉,又将东西两厢隔阻了一下,不至于叫人一推窗就看个通透。
程佩心将李无相引到东厢,给他看了一间有淡香的屋子,问了他可满意否,才正色说:「我先去准备。所需的东西有一样稍有些麻烦,要等到明晚子时,我们再开坛做法消解许道生的魂魄。道友可以先歇息一会儿,也可以在城里随处看看,德阳算是个大城,千百年来都太平,城里还算是热闹的。」
李无相点头应了,等她离去,观里就变得极为安静。
从离开金水到如今,一路风餐露宿丶罕有人烟。他的身体用不着太好的休息环境,可毕竟还有个人心,这一路走过来,也觉得累了。
他在床上坐了坐,发现被褥乾燥柔软,又走到窗前,发现桌椅一尘不染,就连窗户的缝隙里都没什麽灰尘,叫他觉得舒适极了。
于是他将窗户打开一半,阳光从竹林梢头顶上投到桌面上。他在桌前坐了一会儿,又四下找了找,就决定果真出门看看。
他要买些信纸,再买一只大些的如鸽子丶八哥之类的鸟。他打算给薛宝瓶写一封信,再随信送两张囚字符去。如果她不小心把手里的符纸弄丢或者弄坏了,也好有替代的。
出门时没走正门了,而从后院走的后门。后院该是厨房丶茅厕丶杂物间,
仆役居所,就没那麽讲究,只有铺平的地面。后院也有个人在门边一一是个系着围裙的老年妇女,正坐着板凳,在一个盛水的木盆里淘洗蔬菜。
见到李无相,像已经得到了通知,恭恭敬敬地站起身:「道爷是要出门吗?」
李无相说了是,立即帮他将小门打开了。
他从后门的小巷子里选了右手边慢慢走,就上了街,再沿着街一路右拐,又左拐,瞧见一条热闹街市。
道路稍微宽些,临街两侧全是大开门的铺子,门板统统卸下,铺子里面的东西一览无馀。铺子外面还有些在街上就地摆开摊位的小贩,所售货物也是琳琅满目,好些玩意他瞧一眼,都不知道是做什麽的。
这情景很像是他从前在影视剧里看见的街道了,所不同的是所有人的表情都更生动,有真实的喜怒哀乐。
李无相边走边看,改了主意一一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卖鹰的鹰应该是可以带点东西吧?它都能抓兔子的。
他就走进一家银饰铺子,挑了一对银耳钉。小小巧巧,各镶一枚红色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宝石。他从许道生和那几个江湖散修的身上很是搜刮了些银钱,大方地付了款,又问了有没有卖鹰的。
竟然真的有。铺子掌柜唤了一个小夥计,叫他给李无相引路。
小夥计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但说话做事都已经完全是个大人了。边带李无相走边殷切地跟他说话,谈些德阳附近的风土人情。等走过这条热闹大街丶路上人稍少了些,才说:「客人你不是本地人,可不知道来的正是时候,最近这些日子,城里可是最太平的。」
「这怎麽说?」
夥计嘻嘻一笑:「客人你走南闯北,肯定遇见过那些江湖散修吧?
」客人你是做什麽的?」
李无相想了想:「我到处倒腾点儿货。」
小夥计眉头一展:「那就对了,那你是懂的,那些江湖散修最是祸害了,说是修行人,可在外头荒郊野地遇到落单的行商,心肠好点的,劫了东西走人,心肠歹毒的,人也给你害了!」
「德阳附近的散修可不少啊,是城里一害!穷些的,吃喝赖帐低价强买都是常有的事,富裕些丶有势力些的,看上哪间铺子,走进去说,我看你这铺子风水不佳,可能要遭难。掌柜的一听,赶紧把银钱奉上,这要是能打发走还好了,有的就把银钱一推丶把眼一瞪,,你把我当什麽人了?」
「这样的,就是奔着你的铺子来的。东家要是也有些势力,双方相互说几句,那人就拿钱走了。要是没什麽势力背景,往后就只这个数了。」他竖起三根手指。
「散修就拿走三成了?」
「唉,是东家只能留三成了!一年年的有不少铺子都是因此倒了。」小夥计叹了口气,又眉开眼笑,「我刚才说到哪儿来着?这回好了。前些日子,德阳的许多散修都上了然山了,说是要找宝贝。结果你猜怎麽着?」
李无相立即来了兴趣,在袖子里一摸,摸出十来枚铜钱:「猜不着,但是我猜是什麽好玩的事。你细细说,说得口乾了拿这些买点儿润喉的。」
小夥计躬身接过铜钱,连道好几个谢:「咱们城里也是昨晚间才听看准信儿的一一一群散修上然山寻宝,其实是去然山派的宗门。那然山派是什麽地方,三十六宗啊,胆子忒大!」
「他们把山上搞得是一塌糊涂啊,金碧辉煌的大殿,全弄倒了,金银财宝,洗劫无数!结果这时候怎麽样?新任的然山宗主回山了!那个新宗主是老宗主流落在外的弟子,老宗主之前下山就是为了传位给他!这新宗主一上山,正好撞见这群不开眼的倒霉鬼「一捏法咒丶一踏罡步,一照面就杀了十几个!那群人吓死了,赶紧下山搬救兵,救兵是前几天上山的,乌决决的一群人,那位新宗主神通再广大也,一时间也招架不住,立即发出穿云箭!」
「咱们城里还有飞云观和碧霞宫,那是天心派和楼光派的高人驻守。一看见穿云箭,立即知道同门有难,驾起两道祥云直奔山上去了。去了之后,
也不动手,只往那里一站,那些散修全都胆寒!这时候那位新宗主大展神威,杀得是一个尸山血海一一全都吓破了胆,连夜就跑下山了!」
「这些人回了城里,什麽都不敢要了,说那位宗主叫———叫什麽来着,
「李无相?」
「对!就是这个名儿,客人你也听说了?说那位李宗主下手太狠了,凡是得罪了他的,全一个个儿记下了!冯骥,冯家兄弟四个,刚才咱们走过的那条街,六七间铺子都在他们手上,全叫那位宗主给杀了!都没人敢提去收尸的事儿!」
「还有一些也占了铺子的,一到城里连夜收拾细软就跑了,都知道得罪了那位不跑就是等死!客人不是要去买鹰吗?可巧了,那家就是个江湖散修的,听说也上了山去了,该也是跑了的!」
「哦,叫什麽的?」
「穿云天,有年月的铺子的,也是德阳的老字号了。」
「哦,我是说占了那家铺子的散修叫什麽的?」
「孙地黄。」小夥计哼了两声,「可不是个东西,占了人家的铺子,又占了人家掌柜的女儿一一那是婚配了的,他就把她相公毒死了!这事儿谁都知道,可就只能说是病死的,真惨啊。」
李无相点点头:「我这两天过来的时候,也遇到一个散修,叫老郭,你听说过没有啊?」
「姓郭的,有名号的有好几个,客人遇见的那位长什麽样啊?」
李无相就把老郭的样子细说了一遍。
「哦,他啊————」小夥计笑起来,「他就是个穷鬼,还在我家铺子里赊过帐呢,赊了一把银刀。他讹诈你了?客人你倒不用怕他,怎麽说呢,我给你这麽说吧,他来我家铺子赊帐那回,掌柜的摸不清来路,就也把银钱奉上了,他就收了。」
「收了之后,就又把银钱拿出来,说掌柜的,我买吧。哈哈哈哈,打那之后再来,掌柜的就没搭理过他。这些散修讲点理的,全是没什麽本事的,
你也用不着怕!」
李无相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之前只觉得江湖散修都是亡命徒,但没想到所作所为这麽不堪,要是老郭也是那一类人,那事情有点儿麻烦一一他答应了要教他做剑侠的。
这麽一看,在后山放了他一回,他知恩图报没把自己的行踪完全说出来,在石洞里放了他一回,他又真找了飞云观和碧霞宫,即便出于一个刀头舔血的江湖人冒险搏富贵的角度考虑,这人也还算不错。如果没踏上修行路而一直是个普通人,说不定还称得上善良老实。
就是不知道这家伙手里有多少人命,又有没有无辜百姓的。
小夥计仍一路讲那位然山新宗主的事,仿佛他自己当时在场,亲眼瞧见了。就这麽再拐过几条街,进了一条不那麽光鲜的路。
这条路该是在德阳城的边缘了,道路虽然宽阔,但都是黄土路,路上全是各种牲畜的蹄印,味道并不好闻。路的两旁全是大大小小的棚子,里面有驴丶骤丶马丶牛之类,还有些山羊绵羊丶猎得的山货,看起来是专门做此类生意的。
小夥计引着他走过几间马棚牛棚,又经过几个卖山珍野味的摊子,看见了名叫「穿云天」的铺子。
只是这家铺子看着是不想营业了,正有些夥计将原本放在铺外的一些装有禽鸟的木笼向铺子里搬,还有个管事模样的,唉声叹气,有气无力地催促快些,周围一群人在看着。
小夥计就收住脚,皱了眉:「客人,怕是买不成了,咱们再找找别家吧。哦,也对,那个孙地黄是在德阳成了家的,这是要把这铺子都搬了,你看,那个管事的就是店主,好不情愿,,谁乐意走呢。呸,孙地黄真当成是他自己的产业了。」
李无相随他站下,跟周围看热闹的人一起往里面瞧了一会儿:「这麽说他还没走?」
「嗯,这是舍不得家业了。」
李无相就又想了程佩心昨晚在营火边说的话一一虽然大多数人都不会再来招惹,但保不准还有些脑子不清醒的。
其实他觉得程掌观或许因为一直修行,接触的普通人并不够多,因而把这事儿说得保守了。
实际上,这世上的蠢货才是大多数,真正会用脑子思考事情丶权衡利弊丶理性行动的,少之又少。
上然山之前他本打算混在人群里取了宝贝就走,没想到遇到一个真形道的行走。又从小夥计口中听了这些话,于是知道自己的名声在德阳竟然已经很大了。
人怕出名猪怕壮,但要是虎而不是猪,就未必了。
于是他笑了笑:「我和这铺子投缘,我倒偏要在这儿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