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洞玄如此愁眉苦脸。
赵无眠轻轻挥手,“只要楚长东不乱说话,晋王便不可能知道洞玄大师包庇我,自然也就不会觉得小西天是‘女帝派’,而晋王若是前来要人,那洞玄大师要么先拖延一阵儿,要么就从牢里随便找个替死鬼,要么就用那位死去的弟子为借口,说我越狱逃了……
……只要晋王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证明苏烟然就是我,那他不就可能妄动刀兵,只消拖延这么一个月左右,洛朝烟就足够登基,到了那个时候,晋王哪里还有时间对付小西天?”
说罢,赵无眠又继续说道:“而且洞玄大师将我想得太卑鄙了,小西天乃是观姑娘的宗门,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小西天下黑手,实际上我这计划压根都没和楚长东提过,他也并非庸人,自不会大喇叭到处提这事儿……
……我之所以布置这些,其实只是想让洞玄大师知道,我等虽说手头上没有晋王的二十万兵马,也没有太子监国多年的朝中人脉,但终究不是毫无还手之力。”
赵无眠伸出三根手指,“第一,我们有十万兵马;第二,洛朝烟乃前皇后亲生骨肉,坐上皇位天经地义,符合礼法,毕竟据我所知,历史上曾有不少赫赫有名的女帝,没道理我家小医女就当不上;第三……”
赵无眠微微一顿,而后道:“我会帮她。”
你会帮她,洛朝烟就能当上皇帝?若是此前,洞玄闻听此言定然要摆出师长的姿态教导赵无眠为人处世莫要自负,但此刻他只觉若是有赵无眠的辅佐,洛朝烟当上皇帝恐怕还真并非难事。
洞玄再度沉默了片刻,而后才负手而立,整理好思绪,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稳重,低声道:“少侠本不用如此耗费心力。”
赵无眠偏头看来。
洞玄抬首看向塔外那一轮残阳如血,缓缓道:“云舒会站在你那边,那小西天自然就会站在你这边……自今日起,小西天会鼎力支持嫡公主登上皇位。”
说罢,洞玄微微一顿,而后轻笑着说:“但此事还不能昭告天下,否则‘藩王派’‘幼帝派’均会猜侧嫡公主就在小西天内部,派人暗查……关键在于嫡公主还真在寺里,即便昭告天下,也只是让嫡公主平添风险,得不偿失。”
赵无眠淡然一笑,朝洞玄伸出手,“合作愉快。”
洞玄挑了挑眉,琢磨了下,也伸出手与赵无眠握了下,“这是何意?”
“一种表达友好的方式……我家乡那边也才流行百年左右。”
“哦这么说,少侠也握过云舒的手?”
“……如果我朝她伸出手,她估计会一脸不屑地望着我,而后语气得意而轻蔑地说‘这就把持不住想和我肢体接触?我理解我的魅力,但还是高估了你的心性,登徒子’。”赵无眠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模仿了观云舒的语气道。
洞玄哈哈大笑,不能自己,他拍拍赵无眠的肩膀,“难怪云舒会和你亲近……所以少侠之所以布置这些,便是看重了我们小西天的实力,以及和云舒的情义?”
“小西天是江湖赫赫有名的三大派,自然是谁也想拉拢的对象,但其实有一部分原因。”赵无眠琢磨了下,而后微微摇头。
“哦?”
“洛朝烟太过善良,不适合当皇帝,即便她心中知道自己必须要坐到那个位子,也有谁敢阻拦就杀谁的决心,但我知道,她心底不愿意伤及无辜,因此倘若我不将贵宗拉拢过来,那等京中再度派人前来求取真珠舍利宝幢,我们就得杀了他们。”
赵无眠顿了顿,而后继续道:“如今若是京中再度派人,洞玄大师便可直接打发了他们,不必再伤人性命……如此她的心底估计能好受一点。”
洞玄微微一愣,琢磨了下,继而眼神浮现几分古怪,脸色更是如吃了答辩一样难看,“危难时刻,相互扶持,是容易对彼此产生情愫……但云舒她……”
赵无眠要是能和嫡公主直接凑成一对儿,那一了百了,但观云舒这么多年,只认赵无眠这一個朋友,若是有朝一日她想还俗嫁人,在洞玄看来人选估摸还是赵无眠……等赵无眠成了当朝皇帝的赵皇后,那还能让赵皇后在外面采尼姑?明显不可能。
因此长远看来,赵无眠还是别和嫡公主凑成一对儿为好,但这个想法又显得他洞玄巴不得把观云舒嫁出去一样。
反正无论怎么想都古怪的很。
“嘿,你个和尚怎么和老李那个太监说一样的话?”
等赵无眠离开琉璃塔,观云舒还在大殿内,她盘膝坐在蒲团上,一边敲着木鱼,一边竖起单手,双眸闭上,口中小声背诵着什么。
赵无眠听不懂,但他还是第一次瞧见观云舒敲木鱼,心底略显新奇,便随意坐在观云舒旁边的蒲团上,拿起小棒槌敲了敲身前的木鱼,“敲一下就能给我加功德?”
“以你的罪孽,就是敲一辈子木鱼也难以洗清,倘若真心悔改,就拜我为师,加入小西天当和尚,方可证道。”观云舒淡淡睁开杏眼,瞥了赵无眠一眼,也没在乎他那随意的坐姿与满不在乎的态度。
“你在背《大藏经》?”
“是《往生经》,叶万仓杀了我寺内一位无辜弟子,我作为大师姐,即便没见过他,也当如此。”观云舒闭着双目,淡淡回答。
赵无眠微微颔首,放下小棒槌,静静等着观云舒背完。
观云舒瞥了赵无眠一眼,但心情却是不知为何好了几分,略显轻快。
赵无眠这个人令她生气的地方有很多,但她不得不承认,他身上也有许多自己欣赏的特点。
例如刻苦自律,杀伐果断,再例如此刻的温柔耐心。
等观云舒念完《往生经》,赵无眠朝她伸出一只手。
观云舒柳眉微蹙,看了眼赵无眠的手,略显不解,而后反应过来,语气当即带上一丝轻蔑与嘲弄,“想握我的手?这就把持不住想和我肢体接触?我理解我的魅力,但还是高估了伱的心性,登徒子,本以为你还能再坚持久一点才显露兽性……’”
她还以为赵无眠会和她拌嘴,不曾想赵无眠却是收起手,哈哈大笑,笑得肩膀都在颤抖。
“你什么意思?”观云舒眉梢微蹙,略显不满问。
“没什么……”赵无眠轻轻摇头,而后道:“方才在塔上同洞玄大师聊了不少,等明天估摸就能从真性口中逼问出更多线索,这事急不来,因此我倒是还能再练一天武。”
“所以你明天就要出发去京师?”观云舒小手扶着蒲团,站起身,和赵无眠一起往别院走去。
赵无眠微微颔首。
他去京师的理由之前已经说过了,如今还多了条……要去杀了叶万仓,不单单是为了保护苏青绮,也是为了堵住他的嘴。
别院内,洛朝烟站在灶台前,袖口微微挽起,露出白净纤细的小臂,她修长白皙的五指按着菜帮子,正在切菜,菜刀与案板相碰,发出不快不慢的‘踏踏’脆响,背影纤细而柔美。
小西天之事她全程插不上手,这两天在院子里不是打扫卫生,烧水做饭,便是调配药剂,而此刻赵无眠和观云舒再度离去,不知多晚才能回来,她便想着再做点宵夜,等赵无眠回来就能吃上热乎菜。
她时不时抬起眼帘,望向窗外,面露担忧,赵无眠在外不知会遭遇什么,而等待的时间总是煎熬的。
洛朝烟与赵无眠认识还不到十天,她当初邀请赵无眠护她回京,真的只是破罐子破摔……只是事实证明她当初的选择很正确,自秦风寨到平阳,虽凶险万分,但好在有惊无险,到了现如今,她只消静静等着楚地水师靠近京师,便可前去领兵入京。
不消多言,这自是赵无眠的功劳,若是没了赵无眠,此刻洛朝烟还不知在哪……兴许早便和苏青绮死在哪个无人的角落。
她对赵无眠的感觉极为复杂,感激之余,更多的还是自己什么也不能为他做的愧疚,以及淡淡的害怕。
害怕自己太过于依赖赵无眠,一路逃亡至今,每每赵无眠外出归来,都能为她带来好消息,她已经习惯了有什么事情都交给他去处理,也习惯了赵无眠在身边便能安心睡个好觉……这对于一位或许即将登基的皇帝而言,委实不是什么好习惯。
这点心思很好理解,倘若她继续如此依赖赵无眠,等日后赵无眠离开她后,她还能办成什么事?
既然决心坐上那个位子,洛朝烟便认为自己有义务肩负起黎明苍生……而不是让赵无眠替她担着。
而且对赵无眠抱有如此无条件的信任,他未来会不会……意图谋逆?
功高盖主,自立军阀,而后自立为帝,直接谋反夺得皇位……这事儿在史书上可不少见。
她眺望着远处的夕阳,天地间的一切全都红彤彤一片,洛朝烟的手,案板,积雪,石阶,琉璃塔……目之所及的一切,无不被染成红色,便如鲜艳红色的果汁自云间浇落下来,浸染人世。
望着这极富魄力的暮色,洛朝烟沉默了很久,而后才低声自语道:
“倘若事成,无论他未来是否会功高盖主,乃至自立军阀,意图谋逆,那也是以后的事,在事情发生之前,谁都可以提防他,戒备他,唯独我不可以……洛朝烟啊洛朝烟,在皇帝之前,你首先是人,他帮你如此之多,你还要怀疑他,若是被他知道,他得多伤心啊。”
念及此处,洛朝烟才轻舒一口气,念头通达,回过头继续切菜,为赵无眠准备夜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