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常寺少卿兼侍读学士兼三部郎中林泰来率领左右护法、二百家丁,在青龙街区行进。
最终队伍停在了鸿胪寺大门外,林泰来登堂入室,进入正卿公堂。
鸿胪寺正卿何以尚年纪也很老了,疑惑的看着林泰来,问道:“可是礼部有什么公干?”
鸿胪寺工作内容主要是礼仪方面,现场礼仪引导和礼仪培训之类,包括对外国使节的培训,这项工作和主客司有对接。
林泰来答道:“大鸿胪!我奉旨组建通信司,欲借贵宝地一用。”
何以尚瞪着老眼,质问道:“这与我鸿胪寺有何干系?”
林泰来霸气十足的说:“我们通信司也需要日光下的地盘,欲与鸿胪寺平分衙署,大鸿胪只需要说允,或者不允。”
砰!何以尚气得须发皆张,拍案喝道:“老夫自从出道以来,从未遭受过如此羞辱!”
听这口气,似乎也是个有故事的人?林泰来语含威胁的问道:“老人家!你很能打吗?想与我林某人比划比划?”
何以尚狠狠的说:“昔年世宗先帝在时,老夫与海刚峰同为举人出身之主事,又一起下狱,挨了一百廷杖,几近于死也未曾悔过!
所以老夫连世宗皇帝都不怕,难道到了暮年,反而要怕你不成?”
林泰来十分惊讶,什么情况这是?怎么还撞上一个海瑞的亲密战友?
敢跟着海瑞一起喷嘉靖,那肯定是个狠角色啊!
何以尚猛然站了起来,情绪激动的叫道:“鸿胪寺这块地方传自成祖皇帝,百七十年始终未变。
若这份基业断送在老夫手里,老夫岂不成了天下人之笑柄?
风烛残年如此晚节不保,后世如何看待老夫?”
林泰来无语,你这老头也太把鸿胪寺卿当回事了吧?
这种三流官职,他九元真仙看都不看!
不过举人出身,能做到六部之下的五寺正卿,确实也可以视为毕生骄傲了。
而后林泰来很恶毒的说:“近些年来皇上不朝不讲不祀,朝廷不需要多少礼仪工作,你这鸿胪寺大部分时间就是摆设!
那你们还占着这么大地方干什么?不如让给有德者居之!”
何鸿胪指着头顶上的大梁,声色俱厉的喝道:“你若要这块地盘,老夫拿命给你!兵部通信司进驻之日,就是老夫公堂悬梁之时!
也省得老夫被世人讥为晚节不保,临老反而丧失一生之清名!”
林泰来:“.”
惹不起,惹不起。一个类似于海瑞的老头死给你看,这谁受的了?
关键是这种刚烈人物真的敢去死啊,要是被自己逼死了,那自己名声真就臭大街了。
林泰来连狠话都没放,转身就离开鸿胪寺。出了大门后感慨道:“人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
目送林泰来背影离去,何鸿胪忽然腿软,险些跌倒于地,幸亏有左右仆役扶住。
何鸿胪叹道:“险矣,险矣!吾非行险之人,盖因不得已而为之。”
今日出师不利,不过林泰来没太当回事,毕竟胜败乃是兵家常事,人不可能什么时候都心想事成。
没了鸿胪寺,这不是还有太医院吗?于是林泰来转身就跨入了旁边的太医院。
一个叫韩世贤的老院判出来,将林泰来迎入堂中。
看着年过古稀的韩院判,林泰来心里不由得直犯嘀咕,怎么又是一个老头?
现在他对老头有点过敏,最近在太常寺遇到唐鹤征,在鸿胪寺遇到何以尚,都没能讨到便宜。
我大明真应该注意一下干部年轻化了,连这些二三流衙门堂官一个个也都是六七十的。
韩院判吩咐仆役上了茶后,笑道:“说起来,老朽与九元你乃是亲切的世
交。”
林泰来:“?”
你谁啊?我踏马的都不认识你,哪来的世交?
韩院判撸着自己的白须,继续说:“老朽也是苏州人士,早年家住桃花坞。
自幼体弱,所以弃儒学医,与冯医士相厚,九元应该认识冯医士还有其子冯梦龙吧?
说起来老朽还要感谢九元你,当时老朽回乡两年,正好遇上九元打遍姑苏,促使老朽医术突飞猛进,所以后来才能被举荐为院判。”
林泰来:“.”
这种感谢倒也不必。
然后又听到韩院判说:“老朽虽然不才,但有个弟弟韩世能,乃是隆庆二年的庶吉士,为同期之长。前些年官至礼部侍郎,因病辞官回乡。”
这份功名值得尊敬一下,林泰来倒是听过这位同乡前辈的名字,也是个低调人,在苏州并不张扬。
韩院判嘿嘿笑了几声,“说来更巧的是,舍弟与富商陈家关系不错。
他不第时曾经在陈家教书,你的同年密友陈允坚,就是被你调到吏部当主事的那个,就曾受业于舍弟。”
林泰来微微皱眉,这关系可就不太好动了啊。看起来并不复杂,但却像是蛛网一层层缠住了自己。
这位韩老头说“世交”,虽然略生硬,但也不是完全胡扯啊。
韩院判想起什么,又补充说:“申首辅前天还找到我,问起舍弟身体状况,你说是不是想起用舍弟为庶吉士教习?”
嗯?林泰来思索了一下,确实非常有这个可能。
现成的老资历词臣,又是同乡,被申首辅选中的概率太大了。
韩院判看着林泰来,笑眯眯的问道:“对了,只顾得叙旧,却忘了问起来意。
九元今日突然光临太医院,到底所为何来?莫非是请人看病?”
林泰来起身就走,“没什么事,只是路过!”
从进来到走人,林泰来一共也没说几句话,一直是韩老头在絮絮叨叨。
但却成功的絮叨到让林泰来下不了狠手,只能无奈离去。
左护法张文砸吧了几下嘴,疑神疑鬼的说:“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怎么感觉很不顺遂?”
预定目标里,瞬间只剩上林苑监了,林泰来心里默默祈祷,但愿不会再遇到老头。
其实很多人不清楚上林苑监是做什么的,会被这个衙门的名字所迷惑,以为是搞园艺的。
其实上林苑监最重要的工作是为皇家生产和供应副食,比如牛羊肉、鸡鸭鹅、瓜果蔬菜等等。
这时候已经不常设上林苑监监正了,一般是由低品级的监丞负责监内工作。
监丞终于不再是老头了,一个李姓壮年汉子自称监丞,气概粗豪,不似一般文官。
林泰来开门见山,直接说明来意:欲借宝地,一半就行,全借也可!
李监丞豪爽的一口答应了,“要借用我们衙署?没问题!”
不能吧?林泰来有点不敢相信,这实在也太顺利了,顺利的很不真实,连个拉扯都没有。
正疑惑时,又听到李监丞紧接着说:“不过我要向东厂禀报一下,得了东厂的准许才行。”
林泰来就想问问,怎么还牵扯出东厂了!
李监丞便又很贴心的解释道:“我们上林苑监要给大内供应肉食果蔬,还是比较敏感的,故而从去年开始,上林苑监受东厂全面监督和管制。
涉及到办公衙署这样重要的问题,必须要向东厂禀报才行。”
林泰来冷笑道:“别拿东厂来压我,上一任厂公在哪当净军呢?谁送他去的?”
李监丞连忙道:“没那个意思!九元公放心,厂公乃是我义父,我会帮你在厂公面前美言!”
看着李监丞的一脸真诚,林泰来只觉得都是套
路,原来你这养殖种菜的小小七品妖怪也有跟脚!
东厂不答应还能怎的?为了抢一处办公地点,就与东厂开战?那不是脑子有大病吗?
再说现任的厂公孙暹平时很低调,没什么破绽,不像上一任厂公张鲸浑身都是漏洞。
从上林苑监出来,左右护法道:“今天果然不宜出门办事,三个目标,一个也没拿下来!”
林泰来有点怀疑人生,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连续三个三流衙门都铩羽而归?
如果算上先前被太常寺拒绝,那就是四个了。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内在逻辑,只是自己当局者迷,暂时没有想明白。
如此林泰来今天就没心情再工作,回家休息去了。
与门客顾秉谦说起今日之事时,林泰来忍不住叹道:
“我在朝堂无往不利,和天子、首辅打交道都游刃有余,却总是搞不定这些寺卿、监丞,当真是奇哉怪也。”
顾秉谦稍加思索后,突然站了起来,对着林泰来躬身行礼,大声道:“恭喜东主,贺喜东主!这是好事!”
林泰来疑惑的看着顾秉谦,莫非你也很擅长坏事变好事?莫非这就是“白须儿首辅”的功力?
不过林泰来真想听听,到底怎么坏事变好事。
顾秉谦补充说:“这说明,东主成为真正具有广泛影响力、被普遍公认的大人物了!”
这话林泰来比较爱听,大手一挥鼓励道:“细说!”
顾秉谦便答道:“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人和人之间也是这个道理。
过去东主面对有名的大人物时,对大人物知之甚详,可谓是知己知彼。
如今东主也是大人物了,成为别人仔细研究的对象,所以形势就与过去反了过来。
当东主遇到那些不甚熟悉的小人物时,知己知彼的就是对方了,所以东主偶
尔遭遇被动实属正常现象。
历史上那些名人,很多都是在小人物手里吃了亏,就是这个道理。”
林泰来一时间分不清,顾秉谦到底是在趁机吹捧自己,还是确实在认真分析。
好像有点道理,自己对于历史名人比较了解,有信息差优势,而这样的人大都聚集在上层。
而对于那些不怎么有名的人,就没有信息差优势了,反而不如大人物好拿捏。
高高在上久了,平时出入皆部院、往来宰相家,没往下面正眼瞅过。
今天在三流衙门走了走,原以为一鼓而定的事情,结果全都搞不定。
在这朝廷里,真是什么样人都有,各有各的生存智慧。
顾秉谦又道:“关于通信司选址的事情,东主的意图实在太明显了。
如今已经路人皆知,别人都在防备,所以对东主很不利。
建议东主不必着急,稍稍等上几天,看看朝廷情势有什么新变化,然后再待机而动。”
林泰来想了想说,“最近朝廷主要情势似乎已经跟我关系不大了。”
别看林泰来最近很平静,但朝廷其实很热闹。
最热门的事情当然是皇帝和大臣之间的拉扯,为了东宫问题。
清流党人再次吵吵请立东宫,而皇帝则罢免了工部尚书宋纁,拿捏着左都御史陆光祖的辞疏。
而后清流党人又不得不“营救”宋纁,另外还要防止陆光祖被罢官。
所以宫廷朝廷吵成了一锅粥,而林泰来把宋纁和陆光祖这些劫材扔给了皇帝后,就置身事外了。
似乎热闹都是别人的,林泰来只在经营自己的“小确幸”,比如抓抓更新社组织建设,指导一下文坛大会宣传工作,着手组建通信司。
最后林泰来说:“如果为了通信司选址就插手朝廷情势,那得不偿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