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仁贵一觉睡得不怎么踏实。
梦中的他,上一刻还在平康坊门前跟苏定方拉拉扯扯,下一刻就置身于一片陌生的战场。
一群胡人如黑水一般漫了上来,将薛仁贵包围了起来,然后领头的胡人以胡刀指着他暴喝出声:
“郎君,琉璃盏要否?”
于是薛仁贵这才猛然惊醒,坐在床榻上呆愣了一下,情不自禁笑出声来:
“某既未上过战场,也未见过突厥胡虏啊……”
第二觉睡得很是踏实。
天蒙蒙亮时,随着卯时的最后一声打更,薛仁贵也在昏暗的室内起床。
一新一旧两把宝弓,父亲留下的仪刀,被小心收入怀中的银环,两套换洗的衣服,以及闲暇时所制的一福禄箭矢,这便是此时的全部家当了。
小心带上房门,与驿舍的人打了个招呼后,薛仁贵出门找准西北方向,便匆匆而去,打算先去找苏将军汇合。
开远门是长安城西面的三个城门之一,位于偏北方向。
记得苏将军曾经自嘲说过,入了开远门之后左手边那一片的大街都归他扫。
薛仁贵当然是不信的,只是考虑到昨天苏将军是带酒回去的,便有点担心会不会宿醉误了时辰。
不过靠着问询路人指正方向到达开远门后,薛仁贵便发现自己想多了。
一大一小两个正在跳着喊自己名字的,不是裴苏二人是谁?
小跑着过来,苏定方不由分说便将一个小包裹塞入薛仁贵怀里:
“你从驿馆过来路途遥远,就算吃了小食应该也饥了,趁热吃。”
薛仁贵心中有暖意升起,接过来打开便看到几张面油饼和十来个包子,一时间倒是有点为难:
“这如何吃得完?”
“吃不完就留着,不然等到了凉州,你想吃也没得吃喽。”裴行俭笑嘻嘻道。
李靖还没到,薛仁贵一边吃包子一边打量这没来过的开远门,于是便见到道路旁有民夫正在动工,看样子是要将地下的石碑给立起来。
那石碑正面朝上,薛仁贵身材高大,略微踮脚便隐隐约约读出来了石碑上的字:
“西极道……九千九百里?”
似是知晓薛仁贵心中的疑惑,苏定方主动解释道:
“此乃陛下亲手所书,意在我唐要逾前汉,重开西域,并万里疆土。”
简单的短短一句话,便让薛仁贵心中热血沸腾起来。
开西域,征万里!
当为陛下效死,成此宏图!
裴行俭整个身体还没陌刀高,自不惦记这个,但注意到了另一个方向:
“真是陛下手书?这字体……既不类二王也不似飞白,这……”
苏定方当然知晓怎么回事,颜体嘛。
即使是以苏定方这种完全不懂书法的,看到那祭侄文稿的一瞬间还是能领略到其中的悲愤之意。
陛下本就善书法,多半私下还经常练习,故而最终未用飞白体而是用了这样的字体。
不过这样一想苏定方也颇多感慨,颜真卿以身作笔,以百年盛世为墨,以安史之乱作砚,最终书就了颜体。
而这样的字体如今出现在了贞观四年尾,这唐……应不会返那旧路吧?
这样的惦记并没持续太久,李靖身着戎装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两队士卒,以及十辆盖的严严实实的马车。
“出发。”
此时为帅,李靖面上褪去了慈祥和蔼,尽是铁铸般的威严。
薛仁贵领到了一匹马代步,很是兴奋。
回身正要和苏定方裴行俭炫耀,便看到两人频频回首似在与人送别。
薛仁贵眼神极好,极目远眺便看到有一个年长妇人一边招手送别一边以手绢拭泪,一旁还有几个卫卒遥遥给朝着苏定方的方向挥手。
想想自己孤身一身,薛仁贵心里顿时有点空落落的,就连手上的包子也不香了。
再回头,便看到路旁的民夫们动作很快,借助一个高高的架子正在将石碑缓缓竖起。
“九千九百里……”
薛仁贵摸了摸身上的宝弓,心中豪情顿生,将那缕愁思冲淡开来。
两腿轻夹催动战马,薛仁贵最后看了一眼长安,然后毫不留恋追着李靖向西而去。
不过想到苏定方说陛下想要逾前汉,薛仁贵便想起来开前汉的刘邦之语,又想起来如今皇帝对自己的期许。
于是薛仁贵大笑道:
“马背斩功夺得名,大丈夫当如是!”
抓着裴行俭共骑一马的苏定方同样大笑一声,策马跟上。
建安十七年,二月初,成都。
刘备临汉水驻马,看着远方士卒们排成长列沿着这金牛道前行,想起来离开成都时百姓的挽留,以及吴氏的泪眼。
轻声叹了一句:
“大丈夫当如是。”
孔明同样骑在马上与刘备并肩而立,此时闻言笑道:
“将趋汉中,主公可是忆起来高皇帝了?”
刘备点点头,感慨道:
“高皇帝据巴蜀汉中,还定三秦,终围兵垓下,立不世之功。”
“汉中乃大汉发祥地,宛如故乡,如今趋近反倒情怯。”
这种心情孔明也能理解,于是点了点头选择东拉西扯点别的:
“这金牛道经翼德拓宽夯实,且如今士卒皆有绑腿,走起来倒确实快速。”
说起来这个刘备脸上倒是泛起来笑容,点点头。
这事儿他还记得,当时接收了成都府库之后,孔明便将大部分物资都调取了出来,最大程度做到物尽其用。
其中有一批库存之铁,孔明便是建议制成工具由翼德大军携带,过金牛道时留下一批士卒缓行修路
毕竟当时不管汉中能否顺利打下来,成都与汉中之间的往返是肯定有很多的。
再考虑到后辈说的平益州后出兵汉中光行军就走了半年,刘备便挥笔同意。
如今还真是受益良多。
“不过等主公到汉中后,曹贼那边也当有动作了。”
刘备沉默了一下悠悠道:
“嘿,曹贼惧我夺汉中,恐炎汉三兴。”
“然,若无民心,汉中不过死地。”
“若得民心,无汉中又何妨?”
孔明面上笑意更甚,摇了摇羽扇道:
“既然如此,我等当还三秦以安定,治关中之糜烂。”
听到孔明说起来这个,刘备也叹了口气不愿去想如今的关中究竟烂成了个什么样子。
在这个小高台再次看了眼有说有笑神态轻松的士卒们,刘备扯了扯马缰回身道:
“走吧,这里距汉中还需三五日。”
在都督成都的人选上,刘备最终也没太多犹豫,指定了张松。
刘巴则是接替了孔明在工坊以及小太学上的职责,变得愈发忙碌。
张松的能力固然耀眼,但在都督一地的人选上,最重要的还是可靠性。
虽然很不愿意这么想,但刘备也清楚的知道,张松在益州形同孤臣。
而这一点的原因也特别简单:仪表不过关,而在察举制中,仪表恰恰是最重要的之一。
学识可以通过读书增加,谈吐可以通过练习提升,唯独这不受欢迎的五短身材尖嘴猴腮那是真没啥办法。
因此张松对于刘备的信任异常感激。
另一个问题则是出在张松的兄长张肃身上。
不同于张松的仪表负分,虽是一母同胞,张肃反而生得容貌甚伟,面容威仪。
故而在刘焉刘璋掌益州时,张肃的仕途反而颇为顺利,张松算是沾了兄长的光。
刘备接管益州后,便反而轮到张肃沾弟弟的光了。
毕竟相较来说,张肃虽然长得又帅又高,但才能实在平平,与张松相去甚远。
去岁刘备征南中既是为了平定南中,也有敲山震虎之意,结果没想到在成都震出来了张肃。
根据南中那边吴懿俘获爨人后所掌握的情报,南中和巴郡的大姓都是将消息送到成都,由成都官员转交给江陵振威将军府上的张裕。
而成都负责联络的官员之一,便是不被刘备重用的张肃。
而后面的事情便顺理成章了,张肃以官抵罪,褫夺为白身。
最终在刘备正式离开成都时,张松在万里桥上一拜,涕泗横流发誓必为玄德公守好益州。
回忆起来此事,刘备也是颇多叹息。
这张氏兄弟,得才不得貌,得貌不得才,一个欲叛旧主迎新主,一个人叛新主而迎旧主。
摇摇头将这些旧事暂且甩开,刘备强迫自己多去思虑一下汉中。
否则的话,若是回忆起来成都,最终就不免想起来成都的妻小以及还未来得及说个明白的吴氏女……
敲敲脑袋,刘备强迫这些想法暂时从脑海中清空出去,扭头去问军师:
“孔明以为,关中夏侯渊何时会主动发难?”
孔明对此早已胸有成竹:
“慢则二月中旬,快则就这几日。”
“曹贼若动,必先动关中声势浩大猛攻以掩人耳目。”
“待目光皆聚于此时,再对荆州发难。”
点点头,刘备对这个判断也很认可,并顺理成章推出了解法:
“云长与元直,不失则为胜。”
“而我等在关中只须败夏侯,攻破长安,无论是否得潼关,便是必执胜券!”
在孔明和刘备领军在金牛道上跋涉时,五丈原的望楼上,有士卒鸣金示警,声嘶力竭:
“敌袭!敌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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