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改制之后,一些路分官进行合并。
桂州是广西首府,因此知州身兼数职。
广南东路转运使、广南西路转运使,合并为一个广南路转运使,办公地点设在广州那边。
但广西转运工作,还得有人负责,于是就让桂州知州,兼任广西转运判官(富庶路分不能兼任,比如江西路,专设一个江西运判)。
蔡怿的责任很重大,又做知州,又做运判,还兼广西经略使。
但他就是提不起兴致,不如游山玩水来得舒服。
他拉着提刑使尚用之,兴冲冲跑来拜访朱铭,无非是朱铭“精于诗词”,而且还被编管,可以吸纳为旅游小伙伴。
相互作揖,道明身份。
蔡怿笑问:“成功来桂州已有两三日,可还适应此地水土?”
“多谢太守挂怀,戴罪之身,随遇而安。”朱铭说道。
尚用之大笑:“好个随遇而安,果真是我辈中人。待到开春,景色更美,择一好天气,成功可与咱同去游玩名胜。成功的诗词,我在广西亦有所耳闻,朝廷还发来公文要求禁绝。哈哈哈哈!”
尚用之是扬州人,摆烂得极为彻底,他在桂州没留下什么政绩,倒是留了一堆诗词传诸后世。
以及,自己的尸骨坟茔。
这位老兄被贬十多年,始终在偏远地区打转。
他的上个任职地点在永州,一首《游澹山岩》写得有够丧气:“我来训狐无所闻,老人戏我不动尘。道愧未尝分寸得,心灰要似寻常人……”
正因心如死灰,尚用之迷上了佛教。
历史上,他拒绝再调任别处,直接住进寺庙里。还对和尚们说,自己若是死了,随便在桂林找个地方埋掉。
朱铭亲自沏来一壶茶,给两人倒上。
蔡怿也不问朱铭为啥被编管,而是问道:“东京近来可有甚诗词佳作?”
朱铭朝着北面拱手:“皇帝去年有一首杰作。桂子三秋七里香,麦云九夏两岐秀。鸡舌五年千载枣,菊英九日万龄黄。君臣燕衎升平际,属句论文乐未央。”
“好一个‘君臣燕衎升平际’,天下果真富庶太平!”尚用之阴阳怪气道。
蔡怿却说:“实在扫兴得很,提他的诗词作甚?”
这两人是桂州长官,朱铭如今“寄人篱下”,每个月还得去官府报道,自然要顺他们心意结交一下。
“近日感怀际遇得一牢骚诗作,当与二位分享,”朱铭对曾孝端说,“拿笔墨来。”
曾孝端连忙取来笔墨,凑在旁边看老师写诗。
朱铭挥毫写下:憔悴城南短李绅,多情乌帽染黄尘。读书不了平生事,阅世空存后死身。落日江山宜唤酒,西风天地正愁人。任他蜂蝶黄花老,明月园林是小春。
蔡怿和尚用之读罢,俱都沉默叹息,这首诗写到他们心坎里。
自比李绅,频遭贬谪,抱负难酬。只能对着落日喝酒,在西风中愁苦度日。懒得去想恁多烦心事,还是享受眼前的生活吧。
这不就是他们的半生写照吗?
良久,蔡怿摇头苦笑:“多情乌帽染黄尘,咱们这些人,确实自作多情了。乌帽染上黄尘,纯属咎由自取。”
尚用之慨叹道:“成功不愧为辞章圣手,只这一首,足抵我在桂州写下百首。任他蜂蝶黄花老,明月园林是小春。不须再说别的,且到我宅中饮酒去!”
朱铭就这样被拖走,又要去喝一顿,桂州官员似乎都爱喝酒。
张镗品味着那首诗,对李宝说:“相公看似洒脱,其实心中郁郁,只是引而不发罢了。”
李宝手按刀柄:“等到新君继位,相公肯定回京,到时俺们也有一番作为。那些奸佞小人,定不让他们好过!”
张镗拔剑出鞘望着剑身映照的脸庞:“胡子该刮了,不可一直邋遢。”
去得尚用之宅中,酒菜还未摆出,蔡怿就喊道:“去把范团练请来。”
朱铭问道:“哪位范团练?”
尚用之说:“范致明,字晦叔,二十年前的榜眼。论罪阿附张相(张商英),被蔡京编管蕲州三年。后来复官不到一载,又贬去岳州收酒税。去年上疏弹劾奸党,劝谏皇帝不要加征酒税,被贬来桂州做团练副使。”
朱铭好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喝酒确实该叫上他。”
尚用之让仆人买来两尾鲜鱼,刚从漓江捞上来的。又制备一些肉蔬,饭菜差不多做好,范致明终于也到了。
“晦叔兄快来,”蔡怿招呼道,“这位是朱铭,朱成功。你们一个榜眼,一个探花,在此相聚也是不易。”
范致明考上榜眼的时候,也就二十岁出头,如今也才四十三岁。但他两鬓已经斑白,看起来颇为憔悴,整个人兴致不高,随便作揖向朱铭行了个礼。
他不仅自己被贬,兄长范致君也被贬,兄弟俩都混得非常不顺。
在岳州收酒税时,范致明还能保持平常心,撰写有《岳阳风土记》,记录岳州的历史沿革、山川变化、古迹名胜、风土人情等等。如今被扔来桂州做团练副使,那是真的绷不住了,一年时间仿佛衰老十岁。
对了,回家奔丧的刑部尚书范致虚,是范致明、范致君二人的弟弟。前者是蔡党,后两者是张党,亲兄弟互为政敌。
尚用之拿出诗歌:“晦叔请看,这是成功的新作。”
范致明读了一遍感同身受,连连摇头,居然开起了玩笑:“这哪是成功的新作,明明就是我的新作。我十年来的际遇,被这一首诗写尽了。”
“哈哈哈哈!”尚用之闻言大笑。
蔡怿抄起筷子说:“吃鱼,刚捞上来的。”
朱铭吃了两块鱼肉,便与众人碰杯,蓦地又行酒令。
桂州太过偏远,邸报消息,往往滞后好几个月。
范致明问道:“听说蔡京罢相了?”
朱铭说道:“现在王黼做宰相,就连郑居中,都调去枢密院给他让路。”
蔡怿疑惑道:“郑居中一向受宠,为何蔡京罢相,他也去了枢密院?鹬蚌相争,反而让王黼得利。”
朱铭解释说:“郑居中反对联金伐辽。”
“原来如此。”大家都是明白人,立即就听懂了。
在北宋初年,枢密使的权力大于宰相。北宋中期,两者都差不多,相对比较平衡。北宋末期,宰相已经完全盖过枢密使。
但宋徽宗喜欢打仗,枢密使的权力也随之提升。
让郑居中去做枢密使,就是逼着他同意伐辽。如果不伐辽,枢密使的权力就发挥不完全,会始终被宰相王黼给压制住。
范致明感觉匪夷所思:“方腊未平,宋江未灭,南北皆有大寇,陛下怎还想着伐辽?”
“确实难以置信,但皇帝就是这么想的。”朱铭慢慢挑着鱼刺。
蔡怿说道:“我怎么感觉,这大宋江山……”
尚用之说:“有甚不敢讲的?大宋江山,危亡在即。我辈又能如何?把桂州治理得再好,无非多给朝廷输送钱粮,将那民脂民膏交给枢密院打仗。还不如行那黄老之术,整日游山玩水,不要去惊扰百姓。上交的粮赋少了,顶多不能升迁。咱们这些人,再升能升到哪去?”
蔡怿点头:“确实如此,待到春来,便去登山赏花。”
这两位老兄,尸位素餐居然还有道理,自诩是为了百姓而躺平。
范致明却摇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那金国我虽知之不多,但能打得辽国丢城失地,又岂是易与之辈?我只听过联弱抗强,没有联强击弱的道理。”
“辽国一灭,宋金接壤,我大宋的困厄之师,怎去抵挡虎狼般的金兵?金人若不南下还好,一旦南下,山东河北疲敝已久,必然是挡不住金兵的。我等在此游玩畅饮,开封城可还挡得住敌国大军?”
朱铭忍不住放下筷子,多看了范致明两眼。
“为之奈何?”蔡怿问道。
“唉!”
范致明瘫坐在交椅上。
朱铭笑道:“可惜我们被贬得太远,否则还可以带兵勤王。”
“勤王?不至于吧。”蔡怿惊讶道。
范致明说:“我做过侍制也在陕西当过附郭县令,知晓大宋军队是何等样子。就算是边军精锐,每年也逃兵无数。因为逃兵太多,导致朝廷都不敢处罚武官,按律处置就没几个带兵之人了。近几年天灾不断,东南又有巨寇,国库里还剩几个钱?联金攻辽,怕是连粮草都备不齐。”
朱铭说道:“就怕童贯真的平了方腊,到时候风光无两,必然加官进爵。他为了封王,怎会放弃伐辽打算?”
尚用之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郁闷道:“这酒也喝得不甚利索,浪费了两条鲜鱼。”
朱铭举杯笑道:“一切只是凭空猜测,或许因为粮草不足,官家不再伐辽也说不定。饮酒!”
“对对对,且饮且乐。”蔡怿瞬间又变成日子人,管他北方洪水滔天。
朱铭说道:“我欲在七星山结庐讲学,诸位能否帮衬一下?”
蔡怿说:“此事易耳。待我联络桂州富户,让他们凑钱修书院,再令其子弟入学便是。州学已有两年不给升贡(太学)名额,免费伙食住宿也取消,学生变得越来越少。他们也没什么好去处,正好去成功的书院。”
范致明每天闲得蛋疼,说道:“书院建好了,我也去讲学,否则不知如何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