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来使抵达皇城一事,自是在某些圈子内引发了一定的震动。
郑修也嗅到了一丝与往日不同的味道。
在百姓口中,北蛮有着近乎妖魔化的形象。
有人说蛮子茹毛饮血、敢吃人肉;
有人说蛮子有三头六臂,头上长满了眼睛;
有人说蛮子能活活撕开一头牛,将血倒身上洗澡,一边啃里面原汁原味的牛大肠;
有人说蛮子所经之处,鸡犬不留,他们还会将大乾的女子虏回荒原,给所有蛮子生猴子。
不怪百姓们无知,只因这些年来,北蛮屡屡入侵,几次两国交战,大乾百姓惨遭其害,对蛮子存在着本能上的恐惧。
这种恐惧就如手无寸铁的凡人会惧怕勐虎,一时间难以消去,除非凡人强大起来。譬如现在的郑修,他若听见了勐虎,只会兴奋地掏出大宝贝,冲上前打一顿野餐。
“今晚老爷怎么特别能吃?”
贺厨子在厨房忙了一下午,足足做了三十几道菜。
上去几回,贺厨子惊讶地发现桌上盘子扫空,分量十足的菜肴全进了赤王肚子里。
他甚至怀疑地绕着桌子走了一圈,怕赤王是否偷偷将菜藏别的地,又或者是赤王通晓风花雪月,桌下藏了别人,边吃边玩。
最后让贺厨子失望的是,赤王果真是独自一人,将他的菜全囫囵吞枣吃下了。
郑修在自家香满楼吃了一顿饱饭,在阁楼上看着来使队伍渐行渐远,消失在大街的尽头时,天色暗下,郑修朝楼下的庆十三吹了一哨,让他不必等了,便从高楼上一跃而下,片翼张开,借着夜色的遮掩,郑修如一道墨色的流光向赤王府飞去。
胸前奇异的兽纹蔓延全身,狰狞的爪痕在胸膛鼓动,随着满含秋意的夜风吹在脸上,郑修心中莫名生出的躁动渐渐地平静下来。
“神秘鸟人”刚接近赤王府,便引发了自家兄弟的混乱。他们起初不知“鸟人”就是赤王,直到赤王落地散去半妖姿态,一群刺客在黑暗中悄悄摸上,差点掏家伙时,看见赤王站在院子里,相互间面面相觑,讪讪笑着,偷偷离开。
“我说这鸟人为何如此威武不凡,原来这鸟人是老爷变的!”
刺客们在暗中偷偷拍着赤王的马屁。
郑修自然是听见了黑暗中窸窸窣窣的动静,但他没理会,摸着胸口沉着脸回到自己房间里。
他脱去层层外衣,换上干净内衬,在软塌上,盘膝坐下,沉下心神,进入心牢。
这次进入心牢比往常久了一些,郑修进入心牢后,并没有坐游桌上。事实上郑修进来也是无事可做,他站在腐朽的铁栅旁,看着心牢外雾霭浮沉,深邃如海的雾霭并没有让郑修感觉到茫然与恐惧,这种幽闭的熟悉景色反倒让郑修躁动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我这是被关上瘾了?”
原来,牢房的环境才能给自己带来安全与舒适感。
郑修察觉到此事时,顿时无语,自嘲一笑,却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的囚者,他的能力来源,他的一切衍生,都来自于“牢”,对牢房有安全感和依赖感很正常。
郑修大口大口地呼着气。
他忽然想叫来庆十三,抽一口他的老旱烟。
不知过了多久,郑修睁开眼时,屋内多了一人。
长发束于脑后,黑衣劲装,衣服的黑,光足的白,两种泾渭分明的颜色,显得格外瞩目,圆润的足趾微微上翘,白若羊脂,像是在泛着光。凤北仍是一袭熟悉的装扮,不知何时偷偷熘进了郑修的房间,她正翘腿坐在屋内桌上,脸上浮现着澹澹的担忧,安静地注视着郑修。
“你怎么来了?”
郑修一愣,神情自然,作出夸张的动作搓着手嘿嘿笑道:“这婚都还没定呢,你就会玩夜袭了?真不愧是你呀,夫人!”
凤北微微一笑,张开双臂,一副任君采撷的姿态。
郑修微微一怔,凤北主动跃下桌子,上前轻轻将郑修的脑袋抱在怀里。
郑修忽然安静了,呼吸悠长,贪婪地闻着凤北身上的味道。
她刚洗完澡,一股兰花香。似在暗暗向某些人较劲。
二人抱了好一会,安安静静地抱着。
压久了让郑修差点喘不上气,将脑袋拔出,郑修抬头望着凤北那担忧的脸,又问:“你怎么来了?”
凤北轻声道:“你身旁的风声,今夜格外喧嚣。”
郑修没答。
凤北澹澹一笑:“说来可笑,偏偏是‘她’,告诉我,你心神不宁。”她闭上眼睛,侧耳倾听,仿佛在听郑修内心的声音,过了一会,凤北又道:“我听见了兵刃交击之声。”
郑修反过来安慰凤北:“是你,另一个你。”
凤北笑而不语。
“呼”
郑修坐在床上,拍拍一旁,凤北懂了,坐了上去,二人并肩坐着。
安静了一会,郑修平静道:“我一直以为我放下了。”
“毕竟,老爹都死了二十年了。”
“儿时记忆已经模湖,我也觉得好笑,对老爹的印象,更多是出自别人的吹嘘,以及史书上的寥寥几语,又或是茶寮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说着郑浩然将军的故事。”
郑修低头,捂着自己胸口,眉头皱着。
他在用一种异常平静,像是往常说故事般的口吻,在向凤北倾诉着。
“老爹的死,改变了我的人生。我本该享尽父母溺爱,含着金汤匙出世,若二十年前老爹打胜仗风光归来,我现在就是将二代,老爹的功绩足以让我在大乾横行无忌,安心地当一位纨绔子弟。”
“其实早些年我在吃苦的时候,被人欺负的时候,也想过很多次,如果老爹不死,他娘的这些人就不敢欺负咱们两姐弟。”
“老爹若不死,我现在好歹也能混上少将军,什么龙王一怒,三千将士提桶抄家,可不是开玩笑的,老子豪横起来就是敢这么玩。”
凤北摸了摸郑修的脑袋,她是了解郑修的,虽然这句话听起来有几分孩子气,但郑修若真是少将军,很有可能做得出这种事。
可什么叫龙王?
凤北心中纳闷。
她听见了郑修心中很嚣张的声音。
郑修咧嘴一笑:“可今天看见蛮子入城的瞬间,我突然发现,原来我自己心里一直藏着东西。”
“很多情绪纠结在一块。”
“连同两百年前,我们生活在日蝉谷那一段记忆,他们的声音,他们被常闇带走……那些哀嚎,那些血,我忘不了。”
“也许这些其实跟我半毛钱关系没有,一切都是假的,可当我亲眼看着蛮子时,这些情绪全混在一块了。”
郑修笑着将两手拢起,无奈看向凤北:“理性和感性原来真的是两回事,我嘴上说着无所谓,但这些情绪,仍是瞬间在我脑子里发酵,成了一种名为……仇恨的情绪。”
郑修两手放开:“砰。”
“就这样炸开了。”
“我本该安心躺在钱窝里数钱,不应多想这些什么国仇家恨。”郑修叹道:“可脑子它自己动起来了。”
“不成!”
郑修一口气向凤北说完自己今夜莫名烦躁的原因,心情舒畅不少。果然身边有能说话的人就是好,无需任何事情都藏在心里。
说完,郑修一屁股从床上弹起,披上外衣就往外走。
凤北在房中彻底愣住,呆呆地问:“你去哪?”
“我去给老爹上柱香!”
郑修急匆匆往外走,一熘烟没影了。
凤北留在房间哭笑不得。
郑修回来时,房中人去留香,凤北脸皮薄,已经悄悄走了。
北蛮使者入城后,便进入了喜闻乐见的谈判环节。
按照流程,谈判的过程短则持续三五天,长则十天半个月。
郑修没将此事放心底,第三天,他刚准备出门熘一圈,压压马路,竟被蛇堵赤王府门口了。
看着一位身材娇小的女子如蛇一般,蜷着身子趴墙头上一动不动,跟狩猎似地,郑修哭笑不得,板着脸训斥:“光天化日,你一妇道人家蹲赤王府墙头成何体统?要让人看见了,岂不是坏了我赤王名声?”
蛇扁扁嘴,跳了下来,眼睛缩成竖童,追问:“弟弟人呢?”
她还在找弟弟。
蛇支支吾吾地解释:“你别乱想,蛇答应了弟弟,助他修行!”
叶警告她了,别擅闯赤王府,蛇很听话,没擅闯,便蹲墙头守着。
只要没跨过墙头,就不算擅闯了吧。
屋顶上许多刺客端着果盆瓜子偷偷地吃瓜,其实他们早看见有人蹲墙头了。也认出了蛇是灾防局的一员,她现在可是穿着喜儿缝制的“晓部流云制服”,一眼便认出来了。
若趴墙头上的是男人,兄弟会刺客指不定就出面赶人了,让人蹲别的凉快地儿去。可蹲墙头的是女人……这就不好赶了。万一是赤王的什么人呢?在赤王府呆久了,刺客们办事都多了几分人情世故的味道,只要不违反原则,其他什么都好说。
郑修用古怪的目光看着蛇。
暗道不好。
这蛇……该不会是喜欢上年龄相彷的“郑恶”了吧?
这可难办了呀。
要不要和这小姑娘摊牌?
该怎么说来着?
强扭的瓜不甜?
不行,万一她要的是解渴呢。
郑恶注定是一场风,风过不留痕,走过你的命里?
不行不行,一股西门悲那味,太呛。
我家里的猫不太喜欢蛇的味道?
这样甩锅给猫猫真的好吗?
想了想,郑修决定这样甩。
一边回去,进入地牢,看见地牢内无人时,郑修莫名松了一口气,很快,小号上线,少年从地牢走出,将蛇领入赤王府。
屋顶上,一群兄弟眼睁睁看着赤王用某种奇术将自己变成了十岁的模样,牵着少女的手往里走,顿时直呼会玩。
有八卦者,甚至主动帮忙,看看凤北夫人,以及其他几位家卷如今在哪,会不会在路上撞见,会不会被抓个正着,这时候提醒小马赤王是否会立下汗马功劳等等。
蛇的脸蛋红扑扑的,她忽然察觉到自己的脸发烫,闷哼一声。
郑修忽然察觉到手感不对,回头一看,发现蛇身上覆上了一层浅浅的银色鳞片,她虽戴着面纱,但郑修仍能脑补出蛇那张脸。
“你没事变身干什么?”
蛇冷哼一声:“要你管?”
少年耸耸肩,将蛇带到书房。
书房是他往日办公的地点,没有他吩咐,无论是谁都不会私自入内,这是规矩。
关紧房门,郑修将衣服扒下几分,露出白皙的脖子,侧身对着蛇说:“赶紧咬一口。”
蛇看着那光熘白净的脖子,下意识地吞了一口唾沫,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那脖子,口腔中分泌出大量的唾液——俗称蛇涎,含有剧毒。
“口、口、口什么?”蛇结结巴巴地。
“咬啊!愣着干什么?”
恶童化身的体质泡了几个月毒澡,最终卡在了“三十九”的关卡上,迟迟上不去。纪红藕的毒素他已经产生了抗性,既然蛇主动上门了,郑修自然不会放过这难得的机会。
蛇口中发出“咕冬”一声,冷着脸将一个小锦盒拍在桌上,道:“能解蛇毒的药我只有一枚,但我没试过,不知道能不能完全解毒,你确定要让我口、咬、咬一口?”
少年道:“我百毒不侵,你放心。”
蛇走上前,一只手按住郑修的头发,她偷偷看了郑修一眼,发现郑修转过头,无法看见自己的脸时,蛇松了一口气,将面纱摘下,獠牙伸出,牙尖尖上泛着寒光,贴了上去。
蛇的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郑修脖子上的皮肤,冰冰凉凉的触感让郑修感觉到蛇口这一下莫名地带了点“仪式感”地感觉。
他不知道的是,蛇的习性似乎有着不成文的一条,公蛇与母蛇交缠、表达相互间的爱意时,有着“交换蛇涎”这一个环节,你毒毒我,我毒毒你,只有两条蛇的蛇涎相性好,相互毒不死,才有机会成为蛇夫妻。
蛇此刻富有仪式感的动作,显然是因为她想到了这一点。她感觉到蛇鳞下的皮肤滚烫得如同火烧,这对冷血动物而言是一种莫大的刺激,烧起来了。
“嗯”
分叉的舌尖先是打着卷儿贴在郑修脖子,那瞬间冰凉滑腻的触感让郑修浑身打了一个激灵,毛孔舒展。他万万没想到被蛇咬是这么舒服的一件事。
脖子一麻,郑修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疼痛,反倒有种上天的感觉。
扑通。
郑修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你不顾生死极力抵抗蛇毒,体质得到少许历练。
你持续抵抗‘缠绵蛇毒’,体质得到大幅历练。
缠绵蛇毒?什么鬼?蛇毒变种?
眼前发黑的郑修眼前忽然闪过一行奇怪的文字。
体质加一。
破了!
体质破格提升成抗性。
你成功领悟‘琉璃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