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黄昏日落,火红大日映照湖面,波光粼粼,落日余晖,莫名之间,倒也有种难言的寂静。
有士卒搬来桌椅,御厨精心烹制的诸多猎物,亦是一份份摆在了桌上,更有宦官倒上美酒,才退至一旁。
“坐吧。”
天子坐下,靠在椅背,望着眼前的落日余晖之景,目光幽幽,俨然多了几分感慨之意。
“来追我啊!”
“哈哈哈哈……”
“二哥你慢点……”
稚童欢乐之声传来,天子挪动了一下身子,目光挪转而去,只见几个皇子与几名衣着精致的孩童,正玩得欢乐。
天子目光微动,在几个孩童身上打量片刻,随即,亦是收回目光,自饮自酌着。
相比其他几位国公只是看了一眼,便立马挪开了目光,靖国公则明显是打量了一会,看着那玩闹的四个皇子,靖国公眸中亦是难掩复杂。
璟,寰,瑾,休。
他很清楚,这四个看上去颇为随意的起名,却是代表着他修哥在靖武年的心态变化。
而直至现如今,后位亦是未曾立下,储君更是遥遥无期………
那他的这些侄子以后……
“你小子怎么了?”
没待靖国公多想,天子的声音便打断了靖国公的思绪。
“一年多没见,几位殿下竟长大了这么多。”
靖国公端起酒杯,笑呵呵两句。
“这群混小子,整日没个正形。”
天子轻笑,举起酒杯:“难得相聚,来,喝一杯。”
几位国公连忙端起酒杯起身,众人对饮,相视一笑之间,本颇为僵硬的气氛,似乎也消散了几分。
但那君臣的隔阂,却如一道不可跨越的沟壑,将君与臣,完全隔绝。
天子瞥了一眼明显拘束的众国公,眉头微皱,但很快,便舒缓开来。
开国功臣,从龙之臣。
历朝历代,无一不是代表着泼天的权利与荣耀,但显而易见的是,也代表着如临深渊的危险。
自大恒立国以来,或许是漫漫青史的教训太深,大恒武勋,从龙之臣,爵位越高,权利越大者,也不知不觉的,皆是如眼前这几个国公一般,极尽低调,谦卑。
反倒是中下层武勋,爵位不够,职权也不够,政治敏感性显然很低,大都是一如既往的桀骜不驯,肆意妄为。
如此,天子自然是喜闻乐见,自然,也不介意对那些中下层的二愣子武勋保持宽容。
当然,有得必有失。
天子,只能是孤家寡人……
一番君臣分明的交谈,就西南,西北战略再详细商议,直至深夜,诸国公才相继告退。
到最后,这湖泊边缘,也独剩天子一人自饮自酌。
暮色昏暗,篝火闪烁,大帐边缘,是警惕巡守的御前营将士,就连湖泊之上,都有数艘江河水师的战船巡守。
整个南海子,因天子兴趣所至的游猎,俨然已是重兵把守,严阵以待。
不知何时,天子才缓缓起身,步入了大帐之中。
帐中舆图依旧高悬,天子负手立于舆图之前,舆图上的西北藏地,俨然清晰映入天子眼帘之中。
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
最开始的大恒之敌,是在于内部,在于辽东后金辽镇。
后一步步前行,后金,辽镇消灭,辽东平定,内部之患,亦是一点点消除,江南亦是被收复。
一步步徐徐图之,直到现如今,内部渐稳,外敌将定,能对大恒有威胁的,也就只剩下林丹汗了。
当然,西北藏地的蒙古各部,显然也不能忽视。
历史上满清时期,准葛尔之乱,历经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断断续续打了七十余年,可谓是满清历史上最为浓墨重彩的一场战争。
相比大恒,满清显然有些得天独厚的优势,那就是历史上的满清游猎起家,入关之前,便已有了草原部族为其盟友,乃至部属!
有草原为倚靠,对付西北之地,从战略上而言,无疑是容易得多。
毕竟,无论是从陕西,还是从四川入藏,那险峻的高原地形,便是几近不可逾越的难关。
后世红旗铺满全国之时,进藏,尚且难如登天,更别说如今这个时代了,只会更难,更险!
若仅仅只是击溃西北藏地部落,名义上的统治西北藏地,倒也不算太难,羁绊政策也好,册封政策也罢,总能达成所愿。
但若是要事实意义上的统治,离不开的,就是交通道路!
若连汉地到藏地的道路都达不到畅通,那,就极难建立起事实意义上的统治。
而且……
最为重要的便是,西北之地在后世历史上的特殊地位!
天子记得清楚,历史上满清时期的准葛尔之乱,可不仅仅只是一场宗藩体系之中的战争。
更像是一场中央天朝的宗藩体系,与西方新势力条约殖民体系的正式对决!
宗藩体系,始于商周,一步步演变,即,藩国向宗主国朝贡,为宗主国属国。
这一个体系,自商周以来,便一直为历朝历代中原王朝对周边小国的根本政策。
臣服,册封,进贡,每一个中央天朝,都得有一大批小弟。
满清入主中原,自然也继承了这一套体系。
册封了周边一大票小国,当着自古以来的中央天朝。
历史上的准葛尔自然也是在宗藩朝贡这一套体系之中。
而满清这个时期,已然是西方各国飞速发展之时。
相比中央天朝自古以来的宗藩朝贡体系,西方,自然也有着他们自己的体系规则。
如条约体系,殖民体系,皆为西方掠夺全球的体系。
而历史上的这一场准葛尔之乱,严格而言,便是宗藩朝贡体系,与条约殖民体系的碰撞!
满清,准葛尔,沙皇俄国。
三方势力,满清为宗藩朝贡体系的规则制定者,沙皇俄国,则代表着西方的条约殖民体系。
而准葛尔部,地处西北,处在满清与沙俄的中间地带,虽为满清宗藩朝贡体系之中的一员,但从一开始,便与沙皇俄国多有联络勾结。
历史上准葛尔叛乱,沙皇俄国借机入侵,甚至直接染指到了黑龙江流域,最后虽被满清击败……
但满清……
尼布楚条约,恰图克条约,便是满清在面对这场体系对决时交出的答案。
虽说是因准葛尔的威胁,但毫无疑问,从一开始,满清便未曾坚守住自古以来的宗藩朝贡体系,两旨条约,直接将百万平方公里的自古以来朝贡之地卖给了沙皇俄国。
当然,对当时的满清而言,是极其划算的,毕竟,能拿到手里的,才是实惠,连羁绊都麻烦的地方,划出去,也不亏。
而且,当时的准葛尔,才是满清的心腹大患。
但显而易见的是,这也就直接导致了宗藩朝贡体系事实意义上的破产。
毕竟,小弟,臣服老大,老大,保护小弟,这俨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明朝万历时期对朝鲜的保护,便是毋庸置疑的对宗藩朝贡体系的坚守。
宗藩体系的破产,如此也就导致了,中央天朝辐射周边藩国的秩序彻底破产。
也就给满清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先例,即……割土求安……
自满清一朝,宗主国不庇佑的情况下,一个个自古以来的藩属国,被各个西方势力渗透瓜分蚕食。
而这一切,闭关锁国的满清,丝毫不在意,直到藩属国都被蚕食殆尽,没有丝毫缓冲之下。
满清的虚弱,亦是彻底展现在了西方各国面前,从此,便开启了暗无天日的瓜分。
而这,也直接导致了,自古以来的这些藩属国,一个个全成了别人家的狗腿子,朝着当了几千年老大的原宗主国龇牙咧嘴,祸患至少绵延数百上千年!
而沙皇俄国,在西伯利亚力量薄弱的情况下,还得到了如此大的利益,自然是心满意足的离开。
剩下的,就是注定破灭的宗藩朝贡体系之中的内战,即平定准葛尔……
是非功过,显然很难平定。
但对大恒而言,无疑很是清楚。
西北藏地,不处理好,迟早会乱,而沙皇俄国,也绝对会借此渗透,乃至入侵。
这一点清晰了,大恒要如何做,便同样很是清晰。
西北藏地如何不重要,沙皇俄国如何,也不重要。
最重要的一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现在是不是大恒的不重要,以后必然是大恒的。
纵使现在不是大恒的,也绝不允许他人染指。
天子的意志,便是如此简单。
“宗藩朝贡……”
烛火闪烁之间,天子脑海之中,这几个字眼,也不禁浮现而出。
天子对宗藩朝贡,事实上并不是很感兴趣。
毕竟,对如今大恒周边的藩属国,天子想的,不是收小弟,而是如何把小弟的领土吞干净。
用经济掌控也好,还是武力霸占也好,亦或者种族屠杀也罢,周边藩属国的土地,对大恒而言,都很重要。
但……中央天朝,又岂能没几个小弟摇旗呐喊。
一个庞大的陆地国家,周边领土,必须需要足够多的小弟,是摇旗呐喊也好,还是当做缓冲地带也罢,小弟是必须的。
不然的话,像后世一样,四面八方,皆是敌人的狗腿子,那日子可不好过……
而且,最重要的是,现如今的西方秩序,是条约殖民,这个秩序,已然随着西方各国势力的膨胀,俨然成了世界的主流。
但……这是西方的秩序,而非中央天朝的秩序。
堂堂天朝上国,数千年的文明古国,不管是从哪个方面来看,都不可能,也不会被允许去接受西方的秩序。
天子不允许,朝臣不会同意,武将更不会同意,这个国家文明的思想传承,也不会愿意的。
而纵使彻底吞并扩张,也是有极限存在,到了一个统治极限,开疆拓土就成了妄想,
朝贡宗藩体系,才是属于天朝上国的秩序。
大恒走向世界,朝贡宗藩体系,当然也要随着大恒走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