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楚歌已经做好了自己的改动会失败的准备,但他也万万没想到,竟然能失败到这种地步。
首先看到的,是御史台如雪片一般飞来的、弹劾他的奏章。
这些奏章中,有不少针对其他法条的。楚歌没仔细看,因为其他法条还是按照王文川原本的路子来的,被弹劾的内容楚歌都大概知道,没什么新奇的。
他更关心自己改良之后的青苗法,会引发什么样的反响。
结果一看这些官员弹劾新青苗法的奏章,楚歌差点气得背过气去。
有人说,他这是“损国库而博私名”,也就是拿着国家的钱疯狂撒币,给自己博取好名声。
也有人说,他这是“损国库而谋朋党”,也就是拿着国家的钱疯狂撒币,实际上这些钱全都输送给了自己的利益集体,密谋建立朋党。
还有人说,他犯了欺君之罪,因为青苗法不仅没有给国库带来任何的收入,反而造成各地仓储中的存粮大批消耗,严重危害了当地的粮食安全,甚至可能会造成打仗时军粮不足、灾荒时救灾粮不够的恶果……
而御史台的这些弹劾,显然还不是最令人窒息的。
在草草地翻阅完了这些文书之后,紧接着就是朝会。
朝堂上,又是一波官员的围攻,而且这次说的话更加过分,各种屎盆子疯狂地往楚歌头上扣。
其中还夹杂着大量对于他私德的攻击。
如果不是王文川身正不怕影子斜,本身廉洁守法,在基层执政经验很足、原本的声望也很高,换个屁股不那么干净的,此时怕不是已经要彻底控制不住场面了。
当然,即便王文川本身的私德没什么问题,这些官员们也总能找到攻击他的地方。
而更让楚歌感到心凉的是,皇帝看向他的眼神,也发生了变化。
原本皇帝对于王文川是十分信任的,否则也不可能硬是断断续续支持他的变法长达十年。
至少在前面两三年中,皇帝对王文川的认可度是很高的,毕竟新法刚开始推行嘛,哪怕有一些小瑕疵,皇帝也会认为可以慢慢地改,不会直接就把王文川给撸下来。
但楚歌把青苗法一改,寄了。
在皇帝和百官的质问下,楚歌还想再拼死挣扎一番。
他拿了慷慨陈词的天赋技能,此时一番辩白,把自己改良青苗法的动机给详细地说了一遍,尤其是再三申明,自己此举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那些粮食贷出去虽然暂时会减少国家仓储,但长远来看,是有利于农业发展的。
以后随着经济的发展,这些粮食肯定还能收回来,从而达到他之前承诺的“国不加赋而民用饶”的目标。
慷慨陈词这个天赋效果,确实有用。
楚歌能明显感觉到,一些官员被他驳得哑口无言,而高高在上的皇帝,也颇为动容。
于是,皇帝十分感动,并当即拍板,将王文川罢相。
楚歌的第一次变法尝试,就这样非常悲催地在第一年就夭折了。
又回到最初的起点。
楚歌有点怀疑人生。
“不对啊,我计划得挺完美的,怎么结果还不如王文川原本的方案呢?”
在楚歌看来,他改良后的青苗法可以有效预防官吏强行摊派的问题,而且,应该也不至于造成国家的财政危机啊?
他发放的是免息贷款,又不是搞慈善白送。
既然是贷款给农民,那以后农民会还的啊?
怎么就变成损公肥私了?
楚歌意识到自己改良的青苗法肯定还存在着巨大的问题,所以冷静过后就沉下心来,从头开始,认真分析。
而最佳的切入点,就是御史台的那些人攻击自己的说法。
“这些官员们,攻击我的其实就是两点。
“第一点,认为我给国家带来了损失,各地的仓储都在快速下降。这样一来,未来一旦有灾害发生,就会导致救灾的粮款不足。
“第二点,认为我在给自己谋取私利。有人说我是在博取名望,也有人说我是在给朋党牟利。
“虽然这些保守派的官员会想尽一切办法攻击我,但他们的攻击应该也不是空穴来风,必然要打在我的软肋上。
“而皇帝本来对我如此信任,却在第一年就将我罢相……这说明他们的攻击确实生效了,让皇帝也不再信任我。
“也就是说,我的新青苗法在客观上,确实造成了这些后果?
“不对啊,这是无息贷款啊,为什么会带来损失呢?
“难道说……那20的利息,是必不可少的?”
楚歌一番苦思冥想之后,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豁然开朗。
他是个文科生,对经济学其实并没有那么深刻的认识,所以在一拍脑袋想出无息贷款这个办法时,其实并没有什么经济学的知识作为支撑。
而此时他反思一番之后,突然意识到了,无息贷款在这个年代根本就是不可行的。
王文川为什么一定要将利息定为20?
只是为了给国家挣钱吗?
要知道,按照记忆碎片和历史上的真实记载,王文川在地方上二十年,早在做知县的时候,就已经试行过青苗法。
很多人说,王文川变法应该先搞试点,再推行全国。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王文川已经搞过试点了,而且效果极好。
也正是因为王文川在做知县的时候搞的试点,让他名声大噪,这才能够顺利进入朝廷中枢,受到皇帝青睐、开启变法。
也可以说,在他变法之初,是众望所归的。
楚歌倒推了一番,认为这20的利息是导致青苗法失败的关键,但此时深入分析一番,却又发现王文川的做法其实另有深意。
这其中有一个关键词,叫做“风险控制”。
楚歌一厢情愿地搞了个无息贷款,并认为在理想状态下,这可以促进农业发展、保护农户利益,从而间接地给国家增加赋税收入。
但如果因为歉收,导致有农民还不上呢?
只要有一个农民还不上,那国家不就亏了吗?
作为对比,其实可以考虑一下民间借贷的利率。
民间借贷的利率,高达100甚至200,这一方面是因为富商大户贪婪,想趁机发财,但另一方面的原因在于,这种借贷的风险太大,违约成本太高。
就拿青苗法的20利息来看。
在最理想的情况下,十个农户借贷后全都还上了,那么官府就赚20。可是,如果十个农户中有那么一两个农户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还上呢?那这次借贷基本上就等于是白折腾。
在古代,农业经济实际上是十分脆弱的,基本上是看天吃饭。播种的时候,农民如何确定今年一定风调雨顺?
如果丰收自然好,皆大欢喜;可如果欠收,大范围违约的情况几乎难以避免。
所以,那些民间的高额借贷,之所以利息定得如此之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违约的人太多。
如果利息定得低了,几乎是必然会亏的,即便不亏,这个过程收益太低,也不会有人去费劲瞎折腾。
如果把青苗法的利息定到20以下,亏损的可能性就已经很高了。
楚歌搞了个无息贷款,只要有一个农户还不上国家就得亏损,这就更麻烦了。
他又重新研究了一下王文川之前的青苗法方案,发现王文川是有风险控制意识的。
比如他规定,借贷农户要贫富搭配,10人为保,贷款数额根据各户的资产分为五等,如果有农户还不上,那么其他人也要负连带责任。
总之是要把这些粮食连本带利地收齐。
原本楚歌以为这是个恶法,因为从后来的执行上来看,官员强制摊派后,贫户还不起青苗贷导致富户也承担连带责任,最后就导致大家一起破产,全都被官员们强征到国库了。
可是在楚歌取消了这些风险控制措施之后,又发现国家的利益根本没法保证了。
而且,如果站在言官和皇帝的角度来看,楚歌扮演的王文川被罢相,完全可以说是活该。
首先,你口口声声说新法是为了富国强兵,那国富了吗?
新青苗法搞无息贷款,放下去的粮食收不上来,国家反而更穷了,而且一旦发生天灾,赈灾的粮食也不够了。
其次,这个无息贷款搞下去,最大的受益者是谁?
既然是无息贷款,那这其中的利益空间就太大了。比如官员可以把粮食发下去,暗中通过一些手段转给富户,而富户可以再拿着这些粮食去放高利贷。
再这样一种基层组织下,又如何确定这些粮食能准确地发到贫穷的农户手里?
如果有20的利息,那么即便这些粮食转到富户手中,他们也总得想办法交还这20利息。再加上十户作保的规定,至少可以确保国家绝对不会亏。
可现在,一些官员和富户勾结起来,中饱私囊,拿着新青苗法下发的粮食去放贷,这个锅,必然还是要楚歌扮演的王文川来背了。
所以,言官们骂他拿着国家的钱给自己邀买好名声,拿着国家的钱给朋党谋私利,还真不算冤枉他。
因为在百姓看来,估计他还真是这么个形象……
变法所产生的恶果,自然也只能由他这个变法的推行者来背。
想通了这一层,楚歌也就明白为什么他第一年就被罢相了。
虽然他拿了慷慨陈词的天赋,在朝堂上一通话语、义正言辞,但最终却发现根本没意义。
因为他说的大道理再多,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也只会继续强化“大奸似忠”的形象。
至于皇帝为什么第一年就罢相?为什么王文川在皇帝心中的信任度瞬间遭到惨重打击?
站在皇帝的视角就明白了。
你王文川口口声声富国强兵,钱呢?不仅没搞来钱,反而花钱如流水。
花钱也就罢了,关键你自己博取了好名声,谁知道那些损公肥私、拿着青苗贷的粮食放高利贷的人,是不是你的人?那里边可有不少都是新党吧?
又是损害国家利益,又是给自己博取好名声,又是给自己的新党牟利……
你是不是要上天啊?
要造反是吧?
皇帝要是连这个都能忍,那才真的有鬼了。
一通分析之后,楚歌感到十分挫败。
因为他发现自己费尽心机地绕了一个圈之后,又绕回到王文川的老路上去了。
王文川的那个办法,虽然天下骂声汹汹,也害得不少农户家破人亡,但好歹是断断续续地坚持了十年,而且毕竟是让国库充盈起来了。
国库充盈之后,好歹也在西北打了几次胜仗,夺回了一些土地。
虽然后来这些土地都被当权的保守派给送回去了吧,但国库里的钱粮也总算是给齐朝续命了一段时间。
而楚歌呢?
一番操作猛如虎,不到一年就被撸,而且也没给国家带来收入,更便宜了中间那帮龟孙子。
可能唯一的好处就是底层的农户没骂他,但是……改革本来就是挨骂的,不挨骂这能算是什么功绩?
关键还是得把事情做成。
“这样搞的话,岂不是陷入一个死循环了?
“搞无息贷款、不做业绩审核,结果是国库更加空虚,国家的粮食被各种蛀虫给中饱私囊,很难分到农户手中;
“定一个比较低的利息,官员们也总会想办法给抬上去;
“定20的利息,再加上一些风险控制,虽然确实能把青苗法的借贷收回来、给国家增加收入,但必然会有官吏过度执行,害得一些农户家破人亡……
“无解啊!”
楚歌此时的感觉,就像是独自一个人走夜路。看到一个岔路口,其中一条路上写着“此路不通”,于是去走另一条路,走完发现也是个死胡同。
“所以,问题的症结到底在哪?
“不论什么样的政策,到了底下,都有人唱歪经。
“王文川原本的政策已经是综合各方面情况考虑很适宜的政策了,如果每个官员都能像王文川一样严格按照法规行事,那么各地都会像王文川当知县时一样,治理的井井有条。
“各个县都治理好了,新法可不就是成功了吗?
“可是像王文川这样有品格、有能力的人,在整个齐朝的官员中,是极少数。或者更夸张一点地说,只有他自己是这种人。
“此路不通,还是想别的办法。”
楚歌很是惆怅,一番思考之后,又重新规划了两条路。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从长远来看,归根结底是要整饬吏治。
“新法的法规制定得再好,吏治不够清明,那底下的人就总会唱歪经。我这个做宰执的,哪怕规矩定的再好,底下人也总能找到漏洞去钻。
“最后这些锅,就还是我自己全都背了。
“十年时间,如果我能够整饬吏治,裁汰掉一批人,安排一些有理想、有能力、支持新法的人去担任各级基层官吏,那么新法就有成功的可能。
“这一点,当时的王文川没有深挖。不知道是因为他灯下黑、忽略了这一点,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总之,这一条可以试试。
“如果整饬吏治的路行不通,那就只有最后一种办法。
“那就是再走王文川的老路。
“王文川的办法,虽然被各级官吏层层加码,搞得许多贫户和富户都破产了,但至少,国家的钱粮是有了。
“这样至少能帮我打赢十年后的牛渚之战。
“……想不到我最后也要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再苦一苦百姓,骂名我来担’是吧……”
楚歌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对于第二种办法,他其实是很不齿的。
之前看很多历史剧,很多朝廷中的高官要员,就是用“百姓要为朝廷着想”的借口,横征暴敛,搞得民不聊生。
一个个封建王朝的官吏,用“苦一苦百姓”的说辞,就这样一茬接一茬地不断作恶。
楚歌对此当然是批判的,反对的。
可是真到了扮演王文川的时候,他发现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在这个历史切片中,如果他推不动新法,会怎么样?
结果就是金兵南渡,在没有赵彬甫的情况下,就算是有虞稼轩在,也不可能靠着一支穷得叮当响的齐军在牛渚叽挡住金兵。
到时候可就不是一些贫户富户破产的事了,就是整个齐朝上下要被屠戮一空的事了。
想到这里,楚歌再度开始游戏。
这次,他又改变了策略。
新法的内容,还是先按照王文川原本的规划来执行。
而这次楚歌的改动,主要是在新法中增加了“整饬吏治”的规定。
第一是加强官员的政绩考核,以考核业绩决定升降,而不能凭借资历、年限、背景进行升降,严格规定要做京官或核心部门的官员,必须有一定年限的基层工作经历。
第二是减少官员的世袭,要恩荫必须通过考试。
楚歌本来还想再多加几条,但是转念一想,这两条能做到就不错。
按照他预期中的情况,如果真能顺利施行,在五年之内让整个齐朝的官场吏治得到改善,选拔上来一批真正能办事的官员,那剩下的五年再去推青苗法,应该也能获得不错的结果。
十年说长不长,但说短也不短。
楚歌琢磨着,把这十年拆分成两个五年,前面一个五年整顿吏治,后面一个五年富国强兵,再加上虞稼轩那条线稍微练练兵,打赢牛渚之战,应该问题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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