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两里。
长江近在迟尺。
李臻看着那一小片只停了些寻常渔船小舟,甚至连码头都算不上,最多算是几座沿水而建的屋舍之地,疑惑的对正在看着窗外风景的女子问道:
“大人,来这边……可是有什么事要做?”
“有。”
女子应了一声:
“此地名为排筏亭,一些在江都城外村落之人捕鱼卖鱼之地,都在这里。江都城内虽然买鱼的人多,可这鱼税苛刻,卖鱼要钱,船只停靠亦要钱。逐渐的,这种排筏亭就在这江都附近出现了。隔一段路途便会有一座。一个渔民今日若捕的鱼大而好,那便去城里卖。可若捕的鱼小而杂,那多半便会来这些地方。
并且,这里的饭食也比江都城内要便宜一些,现在是不到时辰,在过一会儿,那些晚归的渔船可能会把这一片地方都占满……我记得你曾经对那阎家二兄弟弄了首诗文,对吧?江枫渔火对愁眠?呵……一会儿夕阳西下时,这景色,便如同你那诗文一般了。”
听到狐裘大人的解释,李臻愣了愣后,才问道:
“那咱们今天来这边……”
“不是想吃小鱼、杂鱼么?带你来吃。”
平平无奇的话让李臻瞬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而就在这时,马车也到达了这所谓的排筏亭这几座屋舍旁边。
这几座屋舍便是茶肆酒肆,只不过看起来环境很简陋。
就跟且末的那些茶肆一样,属于最底层的存在。
苍蝇馆子?
大概用这个词来形容,还挺贴切的。
马车停好,狐裘大人自己打开车门已经下了车。
左右看了看,找了一间矮个子里拔将军的由一户老汉老妇所经营的茶肆,一步一步走进去后,在老汉那惶恐的目光中,直接坐在了一张面前算是干净的桌子前。
而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李臻则笑着对那老汉来了句:
“老丈,可有鱼?”
“呃……有……有的。”
“嗯,怎么个吃法?”
“能煮……能烤……还……还能撕着吃。”
撕着吃?
李臻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问道:
“下酒用的?”
“正……正是……都是今年新晒的……”
“嗯,那来一盘,酒的话……来壶好酒,不过先说好,莫要掺水”
“不敢不敢”
听到李臻的话,老汉赶紧摇头。
开玩笑……这蒙面人一看就不好惹。
掺水?
嫌命长?
“嗯,那就劳烦啦……大人,咱们坐那边吧,刚好能看到江景呢,如何?”
顺着他的话,狐裘大人看了一眼那房屋边上的棚户处,刚好是通往江边的一条巷道。
走过去后,便是停靠着几艘渔船的长江了。
“嗯。”
她一应声,李臻就站了起来,一团金光在老汉那愈发胆怯的目光中,托着桌子和椅子,一路来到了巷道之后的江边。
江边有很多流水冲刷的鹅卵石子,而桌子的坡度也是斜的。
没关系。
李老道一丈下去,这桌子的两条腿就卡到了石子之中,瞬间平整了。
这时,狐裘大人来了一句:
“去车里拿杯子过来。”
“诶,是。”
李臻肩膀一晃,消失了。
而女子则坐在椅子上,看着那夕阳西下的长江之景,没来由的,斗笠之下的眉眼也柔和了一些。
很快,李臻回来时,手里还多了一碟子晒的干干巴巴的咸鱼,咸鱼盘子里还有些笋干,以及一坛也不知道是什么的酒水。
倒出来时,他才发现……
原来是黄酒。
还挺浑浊的。
显然,这地方也没什么好酒。
但李臻也不挑剔,只是给狐裘大人倒了一杯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主动的端了起来:
“大人,请。”
“嗯。”
女子和他碰了一杯,饮了一口后,也不说这酒水好与不好,自顾自的夹了一条笋干,送入了斗笠之下的口中。
而李臻则用快子一点点的把这条咸鱼都破开,方便二人夹取后,才送了一瓣肉到嘴里。
那滋味……
其实也就是咸鱼的味道。
但或许是心情轻松吧,道人眯起了眼睛,笑眯眯的点点头:
“嗯,长江之鱼,倒是不错。”
说完,抬头看了一眼不吭声的狐裘大人,问道:
“大人在想什么?”
“在想家。”
李臻一怔。
江中吹来了微风。
吹动了轻纱。
让狐裘大人的声音飘忽了些。
“想家里情况如何,想二郎可能控制的好河东的局势。想今年秋收赋税之后,父亲该如何自处。还在想娘的身体如何。”
听着她那似乎一下子卸掉了所有防备的话语。
李臻愣了愣后,端起了酒杯:
“那大人可要多吃一些。”
“为何?”
“因为吃饱喝足了……就不想家了。”
女子透过轻纱的遮挡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把杯子里的酒水一饮而尽。
接着,她似乎打开了话匣子,自顾自的说道:
“我和老大从小时,脾气就不对付。”
李臻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应该是李建成。
“我不喜欢他那待人待事都是一副假客气的模样。虽然他是长子,照理而言将来会继承家业。但我就是不喜欢,尤其是看到他哪怕在我面前,在二郎面前,都要端着一副大哥的架子时……因为这些,我们小时候没少发生争执。”
“……但大人对李……二公子很好,对吧。”
“嗯。”
没理会李臻那有些别扭的称呼,她应了一声;
“二郎从小就喜欢跟在我身后,我去哪,他就去哪。有什么事情了,第一个找的也会是我。然后是元霸……”
忽然,狐裘大人话头一顿。
哪怕隔着斗笠,李臻都感觉到一股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道士,你很不喜欢元霸,是吧?”
李臻有些尴尬。
毕竟,当年那句“与野兽何如”的话,他可是实实在在的骂出来的。
所以这会儿也只能找补,解释道:
“没有没有,咋可能呢。误会解开后,贫道与三公子无冤无仇的,不至于。不过……”
说到这,李臻的眼神稍微认真了些:
“贫道建议,只是建议啊,建议大人对其还是尽可能约束一下。毕竟,这世道不是说所有人遇到三公子这种……这种……天真烂漫的性子后,不管他说出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或者是冒犯了谁,都能得到原谅的。所以……大人还需要多多注意一些才是。”
听到这话,女子沉默了片刻,点点头:
“嗯。”
而说话的功夫,陆陆续续的,江上已经能看到有些渔船回游的影子了。
有人迎着阳光,有人逆着光。
但在这一片火红之中,看上去都是泛着漆黑的影子。
李臻端着酒杯,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在继续多聊的他感慨了一句:
“还真是美景。”
狐裘大人没说话。
只是沉默的点点头。
显然很赞同李臻的话语。
而李臻也不在说话,只是看着那波光粼粼的江面,在这天水一色的美景中,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酒,吃着鱼。
享受着这绝美的平静。
不过,这股平静并没有持续多久。
他的眉头忽然就皱了起来。
刚要扭头,可狐裘大人却忽然来了句:
“别动。”
李臻有些疑惑。
却见狐裘大人自顾自的端起了酒杯。
“你不是一直想尝尝这些鱼的滋味么,那便吃好,喝好。有什么事情,吃完饭了在说。”
李臻心说您老人家心可够大的。
没错,通过气机感应,李臻忽然发现……这本就平静的排筏亭,多了几个实力不弱的修炼者。
要知道,他和狐裘大人可是刚坐到这。
“是冲着咱们来的?”
“谁知道呢。看起来他们也没动弹的意思,便随他们吧。今日我心情不错,可以当看不到。如果……这些人不是为了咱们来的话。”
李臻愣了愣,发自真心的感叹了一句:
“这世道,可真够受的。”
这些人就在他的感应中,似乎也不太懂得隐藏自己。
虽然气息消泯、隐藏的很好。
可他们却学不会笑嘻嘻那种与天地环境融为一体的本事。
所以,在李臻眼里哪怕藏的再好,也跟一个个大电灯泡一样。
有人在马车附近。
有胆子大点的,则坐在了那边的酒肆里。
还有的人则在官路两侧停止不动。
李臻算了算……
“一,二,三……十七个人。实力都不弱,自在境有十二人,那五人气机驳杂了一些,只是出尘境……”
“嗯。”
狐裘大人再次点头表示知晓,然后便敲了敲桌子:
“倒酒。”
见她是真懒得管这群人的来意,李臻也就不吭声了。
给狐裘大人倒满了酒后,夹了一快子咸鱼,继续品尝着那种味苦微咸的滋味。
接着,一无所知的老汉端着一个瓷盆走了过来。
里面都是一些小杂鱼,用水加上厚酱豆煮了。
类似北方的挎炖,但还是有些区别,更加清澹一些。
端了一盆过来,还附赠了两块用来泡汤吃的干饼后,赶紧退下了。
李臻的食欲这才算被勾起来了些,嘴里哼着:
“才饮长江水,又食武昌鱼……”
“武昌是哪?”
“夏口。”
三国时,孙权因武昌那地方“因山附丽,止开二门,周环不过三二里”,筑夏口城堡布防。
不过这会儿还不叫武昌。
所以狐裘大人不知道。
而听到了李臻的解释后,她摇了摇头:
“怪词总是这般多。”
“嘿嘿大人,快尝尝。”
一盆汤色浑浊的炖杂鱼,搭配干饼,李臻的第一口吃下去后……其实是微微有些失望的。
因为这鱼和平常的鱼其实吃着也没多大区别。
但转眼间就无所谓了。
长江嘛,吃的是个心情。
“大人,其实这鱼不是这个做法。”
“那是什么?”
“去鳞去内脏,先以热油下锅煎之,放葱姜香料,这浊酒少许去腥。然后再加水炖煮,水开舀一勺厚酱,在熬煮只骨酥肉烂出锅……出锅前,在烹点锅边醋,或者洒些糖霜,那才叫真正的美味。”
李臻话音未落,天空之中“嗖”的一声急促鸣响。
有人击发了一只响箭。
在半空中炸开了。
而同一时间,李臻感应之中的所有修炼者都开始朝着这边快速移动。
唰唰唰!
几息的功夫,各个手持兵刃,浑身气机鼓荡的“客人”们,便把河边的李臻和狐裘大人给围住了。
刚夹了一快子肉的李臻动作一顿。
想了想,他到底没放开这口肉,自顾自的往嘴边送。
可就在这时……
“嗖!”
一根分水刺分毫不差的,击中到了李臻身边亮起来的那团金光之上。
与金光相遇,便寸进不得。
又因金光之理,附着于分水刺上的炁自行消散。
长针掉落在了桌子上。
李臻看了一眼,把那口鱼肉送到了嘴里后,咀嚼了几下后,又看了一眼自顾自喝酒,彷佛这一切都毫无所觉一般的狐裘大人……
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唉……”
一声叹息。
李臻转过了头。
映入眼帘的,除了翻海会之人,还有几名手持长枪,斗篷之下是金光灿灿铠甲的金枪军。
再旁边是几名负手而立身型飘然若仙的清丽女子。
而最旁边的,则是一群抱剑而立,摆着……和《大话西游》里的至尊宝一个造型的几个剑客。
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十几个人看起来都不是什么善茬。
盯着李臻与狐裘大人的双眼里,满是一股怒火与冷意。
而看到他们眼神的刹那,李臻就知道这群人是干嘛来的了……
多简单……
那金枪军的铠甲制式并不是那日金枪军门下的虎贲卫林海鹰那般,是虎头的造型。而是一种如同龙鳞一般的样子。
并且对方的护膝上面也是两个栩栩如生的龙头……
龙鳞军吧。
应该是。
然后就是翻海会的这几个人。
虽然没看到田雨那小姑娘,但挂在腰间皮袋里的分水刺,和那头戴绑带的打扮已经把身份表达的很清楚了。
御天宗、葬剑冢、金枪翻海明月照、刀锋无情冷血寒。
如今金枪军、翻海会、明月仙宗都来了,无情谷是用刀的,而那几个剑客要么是葬剑冢的人,要么是血杀楼的人……
虽然不清楚具体身份,但来意已经很好猜了。
狐裘大人在历阳一战……几乎在李臻看来就跟闹着玩一样,坑死了他们这些门派的大多数主力。
而这些人的来意就很简单了。
来寻仇的呗。
只不过……
李臻一个又一个的看了过去。
疑惑的歪了歪头。
虽然有十几个自在境的高手……
但你们就这么点人,是不是有点……太瞧不起人了。
不过这话也就在心里想想,哪怕对方已经把分水刺丢过来了,他还是问了一句:
“诸位大英雄,咱们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不如……大家都冷静一下,心平气和的谈一谈?”
他的话并没得到任何人的回应。
那几个身披斗篷,手持金枪之人中的一位,直接撕扯掉了身上的斗篷。
李臻这才发现……
他只剩下一只胳膊了。
另一只胳膊空空如也,已经不知去向。
而那张脸上,是被仇恨、怒火、恶毒、以及一份迫不及待的快意所充斥的扭曲神色:
“李禾!你就打算这么一直坐着,不说些什么吗!”
听到这话。
狐裘大人回应了么?
回应了。
只不过,话不是对他的回应。
而是对李臻说的。
只见她端着酒杯饮了一口后,平静的声音响起:
“道士,事情的来龙去脉,你也知道了。这些人的性命留是不留,就交给你吧。”
冷漠无情的话语之下,她自顾自的夹了一快子笋干。
还不忘催促一句:
“动作小一些,莫要引起什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