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房里的空气浑浊而沉闷,天窗被木板封住,但封得不够死,寒冷的阳光从虫孔和裂缝间洒落,照在堆积如小山的各类部件上,蛛网厚厚覆盖,有炸膛的钢铸炮筒,断齿的链锯,开裂的弹簧,锈迹斑斑的齿轮……
“这边儿。”
楚汉升引着陈酒绕过半台头颅低垂的机甲,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清理出来的空地,杂乱无章摆放着图纸与工具。
嗤一声轻响,楚汉升甩灭火柴,提起风灯。
“这里是废品仓,东西坏得修不了了,就会送过来堆灰。不止有军械,还有耕地用的蒸汽犁、开矿用的钻头……”
“你平常就在这里?千户所的匠作官,我记得是八品来着。”
仓库内的气温和满地沉默的金属一样寒冷,陈酒双手插进棉袍袖管里,一个标准的农民揣。
“平常当然不在,下值了才来。”
楚汉升四下指了指,“一仓库的玩意儿,堆着也是长锈,黄千户便允我自行取用。用坏了也没事,登册便是。当然,不能用丢。”
“这样啊。”
“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准备东西。”
楚汉升挽起袖口,手腕被冷空气一激,飘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他就跟没感觉似的,脸上只有跃跃欲试的兴奋神情。
陈酒看了眼四周,别说板凳,小马扎都没有,就干脆一屁股坐上炮管,掏出一支烟晃了晃,
“能点么?”
“这是啥?”
“旱烟。”
“禁明火。”
“哦。”
陈酒点点头,将香烟咬在嘴里,也不抽,只是轻轻地抿。
楚汉升提着工具箱,转入一堆零件后头,叮呤咣啷的声音不绝于耳。陈酒其实挺好奇的,本想要跟过去见识一下,但他也不知道对方讲不讲究什么独门秘传之类的规矩,便没好意思贸然打扰。
终于,随着一声重重的锤声,楚汉升隔着钢铁开了口:
“可以了。”
“来吧。”
陈酒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我记得你是用刀的,忘带了么?用不用我给你找件趁手的兵器?”
“没必要,试手而已。”
陈酒摇头,“真要动了刀子,我可没轻重,把你的宝贝磕坏碰坏了,我也赔不起。”
楚汉升似乎噎了一下,“你不会是想赤手空拳上场吧?”
“那我带个手套?”
“……”楚汉升深深吸了一口气,“算了,开始吧。”
话音刚落,
陈酒猛地回头,只听得哗啦一声响,几枚零件呼啸着扑面而来,势如飞箭。
他不假思索向后一折身子,脊背宛如压雪的树枝般折出一个弧度。
齿轮叮叮当当落了个空,一道矮小却夭矫的身影紧随其后。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以陈酒的眼力,依然捕捉住了刹那的交错:
那是一台机甲,或者说,那是一台“未成年”的机甲。略显瘦小的铠甲显然没给骑士留空间,取而代之的是细密的弹簧齿轮,从甲缝间隐隐透出。造型算不上精致,细节处尤其粗糙的厉害,可能是限于原材料的原因。
头盔上没有眼孔,只是一片光滑,让陈酒恍惚间想起了自己的猖兵神将。
“小心了!”
楚汉升轻喝一声。
同时,兵人挥舞着拳头,朝着陈酒大开的胸前空当凌厉砸落!
陈酒腰背一舒,仿佛弯枝骤然弹直,脚尖裹挟着沉重的力道直顶在机甲跨间。兵人不是活人,自然不会呼痛,但也被这一脚踢得向后踉跄了两步,拳头落了个空。
陈酒趁机腾起身子,不退反进,抓住兵人前挥的手腕往回一拉,肩头重重撞上胸膛甲胄。明明只是血肉之躯,对上蒸汽甲胄的钢筋铁骨,竟然发出了类似金铁交击的声响。
“挺硬啊。”
陈酒啧了一声。
虽然是报废军械组装,但金属的品质并不会因此降低,红水银金属的神奇他早有领教,坚硬只不过是最基础的特质。
“硬的来不了,就来韧的。”
他左脚进过半步,脚尖一旋,整个身体顺势绕到兵人背后,这时他才注意到,兵人背上插着一根根银线编织的软管,仿佛细鳞的蛇。
陈酒没去碰这些管子,手臂裹着兵人的臂膀仿佛绞绳一般缓缓扣紧。贴在一起的甲片扭曲变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就在这时,警魄大作!
陈酒手上突然传来一阵灼热,似乎有滚滚的熔岩酝酿在兵人体内。
他不敢托大,立刻松开绞锁抽身而退,等到他撤出几米范围,兵人甲片舒张开来,热浪“恰好”从其中喷薄而出!
燃烧的红水银蒸汽浓重四溢,原本寒冷的库房一下子热烈如火炉。
“老楚,不讲武德啊。”陈酒舔了舔嘴唇。
楚汉升轻笑:
“它又不是人。”
“……也是。”
陈酒拧了拧手腕,眼中终于有了些许兴趣,“那我也不把它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