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衙签押房内,张忠推开房门,便见一阵狂风吹来,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这是张忠剿灭太湖水匪后回到苏州城的第三日。
在这三日里,在况钟的雷厉风行下,对于此次粮船被截一案相关涉案人员进行了审讯,水匪自不用提的,自然受到严惩,就连涉案的姚家也锒铛下狱。
经此一事,苏州府的乡绅大族胆战心惊,不敢再阻挠平米法的推行,苏州府似乎恢复往日的平静。
而沈恺也不负张忠所望,很快将西山岛的地契交到他的手里,在如愿将西山岛收入囊中后,张忠便准备启程返回南京。
直到一场大雨,让张忠不得不暂时停留了下来。
因为此雨来得之大,之迅猛,实在是张忠生平所未见,这也昭示今年的汛期提前到来了。
一道闪电,将签押房照亮,立于门前的张忠本能的闭上了眼,随即便听到轰隆一声的雷鸣在耳边炸响。
将大自然的天威展露无疑。
随着水位的不断上升,苏州城的排水功能已经基本丧失。
整个知府衙门的地面白茫茫一片,水已经过了脚面。
此时,签押房外,十几个军士穿着雨披,用砖头和木板为进出的人们垫出一座涉水的小桥。
“况知府,如此大雨,你今日要出门吗?”张忠看见况钟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踏着木屐沿着小桥向外走去,不由高声呼喊道。
况钟闻言转身向签押房走来。
待其人来到签押房的屋檐下,这才苦笑道“永春伯有所不知,连日降雨,太湖水位一涨再涨,汛情愈发严峻了,我刚刚得到禀报,如今太湖南岸的水位已经超过往年两尺了,我不去亲眼瞧一瞧,实在是放心不下呀!”
“哎!”
张忠闻言不由叹了口气。
“况知府稍等,我也随你一起去看看。”张忠沉吟片刻后说道。
况钟闻言微微颔首。
盏茶后张忠穿好蓑衣、戴着斗笠,踏着木屐,与况钟一起在亲卫的护卫下出了苏州府衙。
两人过了南城门便出了府城。
苏州自古繁华,所以除了城中居民外,沿着府城形成了不少村庄。
此刻滔天洪水自太湖而下,一路横冲直撞,滚滚而至苏州城,城内人还好,有城墙保护着,而散居在城外的村民则毫无依仗,只能望着滔天洪水欲哭无泪。
当张忠与况钟出了府城一路南下时,便见漫天大雨中,成群结队的百姓挑着扁担,推着大车,携家带口,牵着耕牛,沿着田间地势较高的垄沟,艰难的在泥泞中跋涉。
他们要赶在洪水到来之前,离开自己的家园,到城内去避难。
垄沟边的黄泥汤中,漂浮着垃圾、杂草和木头,以及被淹死的小动物尸体。
百姓们欲哭无泪,麻木的跟着前面的人不断前行,只有坐在木桶里、大车上瑟瑟发抖的孩子们,饿得哇哇大哭。
那哭声传到张忠与况钟耳里,只觉刺耳无比,而眼前所见之景,让两人心头愈发的沉重。
“都是本官无能,这才让治下的百姓受此苦难。”况钟看着眼前的灾民悲痛道。
“况知府,莫要自责,这是天灾,非人力可以抗衡,我们还是好好想想该如何善后吧!”张忠宽慰道。
“是我失态了。”况钟闻言这才收敛情绪说道。
“乡亲们,我是苏州知府,你们放心,本官会妥善安置各位的,请各位乡亲有序的前往府城,那里已经为你们准备好棚屋,设立了施粥点,你们进城便有吃的了。”况钟站在一处土坡上,向过往的百姓高声呼喊道。
“多谢知府大人!”
“知府大人果真是青天大老爷呀!”
听闻此言的百姓纷纷赞叹。
逃难的百姓闻言相互传递况钟的话,知道了的都向土坡上的况钟行礼一拜,然后振奋精神径直向府城而去。
“孙同知,你便不要随我去堤上了,虽然之前我已经交代了吴县与长洲两县的县令赈灾事宜,但是灾民的数量超乎我的想象,我担心会出乱子。”况钟对身旁的苏州府同知孙进道:
“你回城去,替我统筹此事,本官就一个要求,不可让一个灾民饿死或者冻死,你听明白了吗?”
“是”
孙进连忙应道,随即便匆匆转身向府城走去。
张忠与况钟一行人则继续南下。
“哎!”
“可惜了这些粮食。”况钟看着垄边田里,已经开始抽穗的稻子成片倒伏在黄水中”不由叹气道:
“不用等洪水没顶,就这样倒在水里泡几天,今年的庄稼就要绝收了。”
“苏松一带种的是两季稻,六月收早稻,七月种晚稻,以往大部分年份,苏州能坚持到七月飓风来临时,才会发生内涝,所以好歹能收一季稻,但今年内涝提前了,这水灾之后,救济灾民也是个大问题。”
况钟向身旁的张忠解释道。
阳光总在风雨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张忠见场面气氛低沉不由说道。
“但愿如此吧!”况钟闻言微微颔首。
很快两人便来到了望水位的草亭子,一众人这才摘下了斗笠,解开了蓑衣,露出一张张或白或青,神色难看的脸来。
“那是圩田吗?”张忠眺望南岸那棋盘式的水田不由好奇问道。
“那的确是溇港圩田。”况钟神色复杂道。
“这是怎么形成的,端是神奇呀!”张忠不由感叹道。
“苏州生齿日繁,商贸发达,人们便在太湖经过苏州的地方,修筑了很多长桥、长堤和挽道,大大减缓了太湖出水流速,于是泥沙淤积严重,地势低洼的南岸便成了滩涂。”况钟解释道:
“后来有人想了办法,先在淤泥地上,开挖一条沟渠,然后在沟渠两岸用竹子和木头做成两道透水的挡墙。这样泥土里的水份透过竹木围篱渗入沟渠,也就是所谓的‘溇港’中。”
“挖出的泥土又堆在湖岸边,形成一道河堤,新的陆地便出现在了太湖南岸。”
“围出来的地又肥沃无比,自然人人争相修筑圩田,大肆侵占滩涂。”
“这样有什么不好的吗?”张忠不通水利,好奇问道。
“苏州府向来地少人多,圩田倒是缓解了人地矛盾。”况钟苦笑道“而且溇港就有十八个水闸,这会儿只要打开水闸,就有十八处泄洪口,太湖泛滥带给苏州府的压力自然大减。”
“那为何不打开水闸泄洪?”张忠追问道。
“在永乐初年如今的太子少傅夏元吉大人,奉命治理太湖时,圩田都是属于官府的,上头一声令下,就能直接开闸泄洪,淹了圩田进行分洪。”况钟一摊手无奈道:
“可是经过二十年,官家的圩田早就被豪势之家瓜分私吞了。”
张忠闻言也是一阵无语,心中嘀咕“又是土地兼并那一套,明朝后来灭亡何尝不是乡绅地主大肆兼并土地,导致人地矛盾尖锐,百姓已无立锥之地,最后不得不造反求活。”
“那况知府,你今日来此是要干什么?”张忠虽然心中有些猜测,但是依旧不确定问道。
“我要打开水闸泄洪。”况钟肃然道。
“那些乡绅地主恐怕不会愿意吧!”张忠迟疑道。
“如今形势危急,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我身为苏州知府,岂能毫无作为。”况钟肃然道。
话罢!
况钟重新穿好蓑衣与戴好斗笠,便领着府衙的三班衙役向水闸走去。
正在此时,一行人匆匆跑来,边跑边高声道“府君且慢......”
待他们过来了,张忠才知道这些人是苏州府城有名的乡绅地主,其中代表人物便是蒯成。
以往苏州府城的乡绅大族是以姚家与蒯家为首。
姚家得益于出了道衍法师,官府对姚家颇为礼遇几分。
而蒯家则是因为蒯成之父蒯祥,如今正是工部侍郎,正三品大员。
说起蒯祥也是了不得的人物。
蒯家世袭工匠之职,蒯祥凭借在木工技艺和营造设计上的才能,出任“木工首”,主持多项重大的皇室工程,乃是公认的承天门(即今之天安门)的设计者。
朱棣都称赞他为蒯鲁班,后来更是以区区工匠之身,跻身工部侍郎,成为朝廷大员。
蒯家便也因此发达,成为了如今苏州府城的望族。
“府君,你可想好了,这水闸一开,南岸的万顷圩田统统都要泡汤,多少人家受损,朝中弹劾你的人将不计其数。”蒯成先向况钟拱手一礼,随即紧紧盯着况钟肃然说道。
“不就是你们这些乡绅大族受损吗?这万顷圩田哪里有平头百姓的份。”况钟嗤笑一声道:
“你们一路走来,可看到百姓流离失所的凄凉景象,如此天灾,再不有所作为,到时是会死人的。”
“开闸泄洪你们只是失去了今年的收成,等水退了,田地还有用,可若不这样做,百姓失去的可是家园,是生命。”况钟厉声喝道。
“本官知道你们在朝中都有关系,可以让人弹劾我,但是本官身为苏州知府一日,便不会让百姓受苦。”况钟神色肃然道:
“开闸泄洪后朝廷若有怪罪,本官一力承担,不用尔等操心。”
“开闸....”
况钟说完便对侍立在一旁的衙役厉声喝道。
随着况钟一声令下,水闸打开,浩浩汤汤的黄泥汤,一眼无际,湖水滚滚而去。
蒯成见状无奈的叹了口气,然后拂袖而去,跟来的乡绅大户紧随而去。
张忠站立在一旁,心中感慨万千,心想道“不愧是在历史上留下况青天之名的男人,如此人物不就是因为他们往往能做别人不可为之事,方才让人敬佩不已吗?”
张忠决定今天回城后便给朱瞻基写奏折,他要保下如此好官,人间终究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