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椎名伊织的声音极平淡宁静,几乎没什么强烈的情绪波动。但是透过那双如平湖般倒映着自己狼狈模样旳漂亮眸子,相叶良平却仍旧感受到了对方藏在心底深处的,那彻骨的寒意。
那是一种连椎名伊织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
有愤怒,有冷漠,也有怜悯。
一对相互抛弃,持续四五年都完全没有联系过的父女,大抵就应该是这模样的吧?
听到椎名伊织的话语声,相叶良平似乎也终于从那错愕的呆滞中回过神来,眼帘下意识的低垂下去,不敢与对面这个同自己女儿一起出现的年轻人对视。
但似乎又回想起目前的态势,相叶良平强撑着那副厉色,绷着面部的肌肉打开了椎名伊织攥着自己衣领的手掌,重重的闷哼一声,口中自顾自的嘟囔着什么“真是没家教的家伙”、“暴力分子”、“完全不懂你想干什么”之类的话语。
但不知怎么,脚步却下意识的后退了几厘米,像是在试图与他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
怯懦得有些可笑。
椎名伊织却并没有因此发笑,他看着面前的中年男人沉思了几秒,正打算用成年人的方式让他回想起正常人应该做出的物理反应时,袖口处的阻力却又不自禁的增大了几分。
一转过头,就见到千穗正低头盯着地板,双手紧紧的攥着他袖口处的衣角。
但不知道是因为愧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被攥住的衣角面积只有小小的两个指甲盖大小。
几乎是用指尖揪着。
椎名伊织沉默了几秒,扫了眼这间出租屋内部的环境,又看看相叶良平脸上那渐渐红肿起来的痕迹,笑容忽的又变得灿烂起来:
“哎呀,抱歉抱歉。”
“真是不小心,挥手的时候不小心砸中您了呢,相叶先生。”
相叶良平听到这么不要脸的话语,双眼不由一下子瞪圆了,像是要吃人一样张大着嘴,开口就想要骂脏话。
但是一听到对方拳头握得‘咔吧’、‘咔吧’的响声,又理所应当的怂了下去,像是被人捏住了卵蛋。
椎名伊织并不在意对方的反应,转头对千穗询问道:“千穗,我从车上带下来的那个包,你帮我拿一下。”
刚刚说话的时候,两人的行李箱都放在外面没有拿进来。
千穗听到伊织的吩咐,先是下意识的站起身,但又用有些担忧的目光看向他,小手在手机上敲打。
暴力禁止!
万一他报警了怎么办。
伊织会被抓的。
那手机屏幕举得几乎要贴在伊织的脸上,明显是担心伊织的行为会让他惹上麻烦。
至于她老爸脸上挨了巴掌的事情,说完全没感觉是不可能的......毕竟自己在独自一人被丢在东京的时候就想这么干了,心里肯定有点小畅快。
但是如果让伊织因此惹上麻烦的话,千穗觉得还是提前禁止比较好。
毕竟,伊织君可是真心来帮自己的忙的!
“是、是。”
椎名伊织见到千穗这幅担心的模样,只得无奈的连连答应:“难道我看起来像是什么不良分子吗?”
千穗挑了挑眉毛,转头往门外走去,
懒得理他。
见到千穗被面前这家伙支开,相叶千穗下意识的又弯了脊背,声音里有些底气不足的威胁道:“我告诉你,我在这片可是也认识不少社会人的...如果不想走在路上被打闷棍的话,就、就给我老实点!”
椎名伊织笑着看他,神色颇有些讽刺道:“是吗,赌钱的时候认识的?还是被人追上门要债的时候结识的?”
“听上去好像确实很厉害啊,有枪吗?”
对方只一开口,相叶良平顿时就意识到自己已经被翻出一些老底,一侧逐渐开始泛肿的胖脸上表情狰狞而难堪。
但是,却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见他的态度终于不再像是曾经的‘一家之主’那般高高在上,也没了之前面对自己时那般理所应当的长辈姿态,椎名伊织的语气才随之稍稍软化几分:
“当然,这跟我们都没什么太大关系了。”
“之所以会找到您,也不是因为需要什么传统的父母恋爱认同,仅仅是因为遇到了一些小麻烦而已。”
正说着话的时候,千穗已经双手提着伊织背过来的包裹凑到了一边,被伊织单手拎着接过,继续上面的话题道:
“原本我认为您既然是千穗的父亲,多少也该为女儿的事情提供些帮助。”
“不过,既然您并没有多少身为父亲的责任心了...那也没什么关系。”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包裹里取出钱包。
先是有些心疼的点了点数目,然后从里面取出五张福泽谕吉(万円大钞)。
想了想,又塞回去两张。
伊织甩了甩手上的纸票,按在榻榻米上:“看您现在住的房子,生活情况应该比较困难吧?这些算是见面礼,您去买包烟抽。”
“至于剩下的...”椎名伊织拉开钱包,给相叶良平看了眼,“我有些问题想问一下,如果您的回答能让我满意,这些都归你。”
听到对方的话语,相叶良平有些愕然的看向了里面塞了足有几十张福泽谕吉,看上去鼓鼓囊囊的钱包,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
但是,更为了解椎名伊织为人的千穗,却转头看向了伊织君那自始至终都保持着营业式微笑的英俊面庞。
他们两人成为朋友,已经有一段不短的时间了。
在这段时间的交流中,千穗小姐自然很清楚椎名伊织是个多么视财如命的人。
虽说其中有需要还债的这个前提条件作祟,但除此之外,伊织君的贪财本色也早已在与他亲近的人眼中暴露无遗。
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千穗才更能明白:如果有一条,连一大笔被伊织君视为生命的福泽谕吉都能被他当做筹码毫不犹豫的摆在‘交换’的天平上,那他想要守护的,一定是比钱更加重要的东西。
至于,他想要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千穗脑中飞速回忆起进入这间房间之后,伊织君率先抢走自己的对话权,从始至终都挡在自己面前,不让她直接面对曾经那位‘父亲’丑态的背影,以及那发现对方连女儿的病情都忘得一干二净时的一巴掌......
用力到有些泛白的指尖不自禁捻住裙角,搓得褶皱。
有些话,毕竟不适合千穗来说吧?
少女的脑中下意识的回忆起坐上火车之前,挡在自己身前的男人笑着对她说过的话,看着那宽厚的背影,一时间有些无法回神。
不过,椎名伊织却并没有察觉到来自身后的目光,浑身上下依旧散发着那凌厉的气场。
明明始终带着英俊飒然的笑容,但那目光却给人一种狼一样的凶戾感。
仿佛那温柔和蔼的笑容,仅仅是画皮般披在身上的虚假表象。
“怎么样?”
“这里总共有三十多万哦。”
“不够的话,我带了卡。”
相叶良平盯着他的钱包,并没有相信这家伙什么可以刷卡的鬼话,闷声闷气道:“...什么事。”
椎名伊织的态度不紧不慢:“您以前在演艺界,应该得罪过一些大人物吧?能说说经过么?”
相叶良平闻言沉默了几秒,嗤笑道:“我知道了,该不会是这丫头考上大学之后,又闯进演艺界去了吧?惹上麻烦了才知道来询问经过啊?”
“给自己女儿留下丰厚麻烦遗产的您似乎十分自傲吗?”椎名伊织不咸不淡的讽刺道,“还是像丧家之犬一样抛妻弃子从东京逃出来的大音乐家,终于过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平民生活?”
“你......”
“不需要这笔钱就尽早说,你的口气很重。”
“哼!”
才说了一句话就被一连串的毒舌操作怼了回来,相叶良平的脸色顿时就有些发绿。
但是,当椎名伊织‘啪’的又甩出几张福泽谕吉的时候,那股子火气便瞬间被压抑了下去。
现在他身上还担着不少的赌债,要不然也不用孤身一人藏在这里,每天偷偷去一些小酒吧打碟讨生活,每天就着超市打着的过期豆芽菜拌饭,连低保都不敢去领,生怕被追债的堵住。
这几十万,已经够他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好一阵子了。
“周防镰仓。”
迟疑了几秒,相叶良平才终于声音沙哑着淡淡道:“我身上的事情,都是他找的。”
闻言,身后的千穗小姐却率先瞪圆了眼睛。
burning集团!
周防大先生!
垄断了整个关东演艺界的那个!
似乎是生怕伊织这个生活在现代社会的原始人没听过这个名字,千穗飞快打字给伊织看。
不过,不用千穗的具体形容描述,椎名伊织也早早的想起了这位周防先生——他偶尔也是会看杂志的!
这不就是那个平胸手控变态乐评人她老爸吗?!
闻言,伊织的眉头顿时拧紧,一脸迷惑道:“你一个音乐家,在演艺界混的人物,怎么会得罪这种人?”
“嗤,害怕了?”
相叶良平说话是真的欠揍,挨了耳光还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啪叽。”
又甩出一叠福泽谕吉。
沉默了两秒,他才整理了下表情,言简意赅道:“以前我和他都是关东演艺委员会的成员,当时我是会内最年轻的委员,有些年轻气盛...”
“所以?”
相叶良平又沉默了几秒,才低着头闷闷道:“当时那老头在委员会内给他支持的一个国会议员拉选票...大家都知道那是他朋友的侄子。我因为太年轻,看不惯那些权钱交易的事情,当众驳斥了那老头。”
椎名伊织闻言有些皱眉,这也不是多大的仇吧?
而后,才听相叶良平继续道:“...然后,还把那件事情通过我自己的影响力,在网络和线下的几个音乐协会内曝光了,正好被那老头的正敌利用,在最后一轮竞选中把那个原本稳定连任的席位抢走了。”
椎名伊织看着这个胖大叔,露出一副有些迷惑的表情。
连身后的千穗也是一样的茫然表情。
这还能不拿你开刀?!
似乎是注意到椎名伊织和自家女儿那微妙的表情,相叶良平顿时有些没底气,却又强撑着道:“我可是当时最年轻的国际钢琴协会委员之一,全国就三个人...而且又是顺风顺水......”
明明想要用十分有力的语气阐明自己当时的状况,但是在话音出口之后,却变得越来越弱。
这事情办得也太蠢了。
椎名伊织无奈的把钱包里的纸币扔出来给他:“于是,你就被赶到这来了?”
相叶良平只是沉默,什么也不说。
不过,即便对方不言不语,椎名伊织凭借千穗以前的记忆,也能猜个大概。
在一个家族式垄断型的资本财阀国家里,得罪了一个地区级别的垄断财阀家族,自己担任的职位又正好是对方经营的领域之内,想要整死这位看似年轻的‘音乐家’,大资本家们简直不要太轻松。
椎名伊织甚至有些怀疑,那位周防镰仓是不是连这家伙的名字都忘了,唯有底下那些生怕得罪这位‘周防先生’的普通人们,在兢兢业业的排除一切有可能的危险。
被资本驱使的群狼蜂拥啃食,相叶良平在那之后的剧本必然就是‘事业打击’‘友人离别’‘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等等一套连招。
而在家庭被完全摧毁之后,这位昔日的音乐家,明显也因为过于突兀的重大打击而失去了当年的锐气。
于是,内心崩溃、事业垮塌、随波逐流等等变化便随之而来。
成了再也扶不起的阿斗。
哪怕后来勉强有个相好的包养,也再支棱不起来,天天只靠着赌博、酗酒维持理智,让自己在迷幻的世界里沉醉下去,以此逃避残酷的事实。
这样看来,什么夫妻吵架、抛妻弃子,简直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过程。
能够忍受着失败带来的苦难,重新崛起的例子,毕竟只是少数。
大多数人都与他一样。
不过,这种话能明白,却不能说出口。
椎名伊织看了眼他身上残留的酒渍,随口问道:“那现在你怎么生活?”
“在酒吧,做点兼职。”
相叶良平低声嘟囔,一副怂包模样。
见到他这幅不争气的样子,椎名伊织却并没有再用之前的讽刺语气多说些什么。
他想了想,又放下一张银行卡。
“以后好好过吧。”
既然得知了具体原因,又似乎在自己处理的力所能及范围之内,椎名伊织自然没有继续留下的念头。
将钱包里的纸币甩出去,便收拢起身,顺手将千穗一起拉起来。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一直迟疑着,相叶良平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去捡那些钱,而是有些不安似的抬起头,叫住他们:
“那个......”
椎名伊织停下了步子,转头看他。
“千穗的病,影响生活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他的视线中,女儿的背影似乎微微颤了下。
椎名伊织却只是留给对方一个平静的背影:
“与你无关了。”
相叶良平蓦的愣住,目光直勾勾的盯着两人离去的身影,直到唯一透着光亮的房门被砰的一声关上。
只留下榻榻米上的几十万福泽谕吉,和一张银行卡。
隐隐约约的,他发觉自己与千穗的最后一道链条,都像是被这扇大门突兀的斩断。
再也没了干系。
眼前如同跑马灯般浮现起年轻时的刻板严厉,事业上的顺风顺水,以及突遭厄难后的彻底堕落......
一段段一幕幕的记忆似是在眼前划过。
最终,却只得痛苦的俯下身体,紧紧抱住脑袋。
房间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压抑着的痛苦嚎哭。
不过,那与千穗、与伊织都再无干系了。
------题外话------
破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