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子哥,答应我一件事儿呗!”
沉默数十秒后,眼神已经彻底黯淡的陆军中士突然轻声开口。
“你说。”陆军上尉低着头狠狠吸烟,闷闷地回答。
“你是连长,这件事我给弟兄们说过,却没和你说过,我那个还没过门的媳妇儿,你是知道的。”陆军中士说起未过门的妻子,肿胀的丑陋不堪的脸上露出一丝温柔。
“嗯,我知道,隔壁村的三妮儿,长得好,听说也是持家的一把好手,你娃好福气,能说上这样一门亲事。”陆军上尉眼中闪过一丝沉痛,嘴中却是夸起发小的未婚妻。
他心里很清楚,亲事是好亲事,但自己这位好友能不能活着回去成亲,却还是个未知数。不仅仅是他能不能带人把发小抬回去,而是发小的伤,几乎已经不可能看到明日的落日,现在能开口说话,就已经是个奇迹了。
“是啊!三妮儿是我们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漂亮,她能看上我,是我孙大奎几辈子积下的福分。”听到好友兼长官夸自己未婚妻,陆军中士眼中闪出神采。
“但我,恐怕是回不去了。”
“山子哥,我知道的,我这身伤太重,神仙也救不了的,就算弟兄们拼死把我拖回去,十有八九也是一具尸体。”陆军中士伸出手,轻轻握了握陆军上尉的手。
手,很凉!生机,正在从这个重伤士兵的体内不断流逝。
“黑皮”陆军上尉心中悲恸,喉头一哽,却是无法安慰。
“我只想求山子哥你”
“你放心,如果你走了,我会把三妮儿当亲妹子,每月给足生活费,绝不会委屈她。”陆军上尉郑重的回复道。
“不是,三妮儿是个死心眼儿,她以为定亲了就已经是嫁给我了,你回家省亲的时候帮我亲口告诉她,我周大奎在外当兵的时候有相好的了,看上别人了,她从今往后爱嫁谁嫁谁,和我周家无关。”陆军中士脸上表情有些扭曲,显然是承受了巨大痛楚。
那或许不仅是躯体上的,更多的是来自内心。
“另外,让我爹娘把我的一半抚恤金给三妮儿,就当是我周大奎悔婚的赔偿。”陆军中士的声音突然变得虚弱。
陆军上尉双目一凝,感觉到有些不对劲,扭头仔细看去,却看见陆军中士已经将一柄刺刀悄然捅进自己的左心房。
“黑皮,你疯了,你特么是不是疯了。”陆军上尉目眦欲裂,又惊又悔,扑过去拼命捂住刺刀造成的创口,怒声咆哮着。
他的本意,是要在突围之前来看看自己的弟兄们,和自己最要好的几个弟兄告个别说几句话,却没想到竟然把自己关系最好的兄弟给‘逼’死了。
“山子哥,让我走吧!那个伤真的很疼的,我已经喊了一晚上娘了,我怕我娘真的听见,她会心疼的。”已经气息奄奄的陆军中士两眼已经开始向上翻,但脸上表情却奇迹般地无比平和。
或许,是因为他在弥留之际的幻境里再次看到他魂牵梦绕的村口了吧!
那里,有他在田地里忙碌着的爹娘,也有在小院里浆洗衣物的未婚妻,有熟悉的土窑洞,有灿烂的阳光
感受到怀中的陆军中士缓缓吐出最后一口气,整个身躯骤然沉重下来,陷入极度悲恸的陆军上尉仰头朝天,竭力不让眼眶中的泪花化作泪眼打湿自己的脸庞。
良久,轻轻放下怀中战友尸骸的陆军上尉立定行军礼告别很正常,但却是令人意外的说了声对不起。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说对不起,是因为他为情势所迫‘逼’死了自己最亲密的战友,还是因为其他,可能除了当事人自己,谁也不清楚他心中所想。
谜底,直到许久之后才被战后存活下来的小兵二蛋解开。
他所说的对不起,是因为陆军上尉知道,他没法亲自帮他的兄弟去实现最后的遗愿了。
因为,他不能离开这片阵地。
从他决定来防炮洞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决定了,他做为连长,将和他那些走不了的兄弟们,共存亡!
和这片葬送了他近百弟兄的阵地,共存亡!
只有如此,他才不用活在终身的愧疚中。
死,就是这名中国军人所选择的最懦弱面对困难的方法。
的确,他是个懦夫,他用最简单的方式,避免了可能会缠绕他一生的噩梦。
可是,谁又能苛责他什么呢?
为了活着的人能继续活着,做为指挥官,他必须得放弃另外一些活着的人,这是他必须得做出的选择。
但那些活着的人,他们就该被抛弃吗?
不该!
那做为做出这个残忍决定的指挥官,就选择陪着他们,一起去迎接血红的朝阳。
他,不负所有人,用自己年轻的生命做筹码。
最终,7324高地上最后的17名士兵在最后一名上士班长的带领下,以10人之力,用步枪和从战死士兵身上扒下来的军装做成担架,抬上了最有可能活下来的5名重伤兵,以剩下7人组成突击队,用阵地上最后的三挺轻机枪、两杆冲锋枪、两把驳壳枪形成最强火力,沿着被15分钟炮火覆盖炸开的包围圈豁口,冲锋!
没有任何规避,除了端起枪射击,就是向前,向前,再向前。
死,很困难,但活下来,也不容易。
这,就是战场。
17个人都知道,他们的命,不光是属于自己,也是自己连长和那些爬出防炮洞进入战壕的重伤弟兄们的。
他们要替那些自动放弃生还希望的人而活,带着他们的责任,带着他们对未来的向往。
他们活了,活着见到了自己人。
冒着巨大风险,脱离阵地前来接应他们的两百余官兵看到了他们,先是笑,可笑着笑着,就哭了。
来的200官兵是同一个步兵营的,其中四十人更是该步兵连留下的种子,是他们强烈请战,才被团部允许参与接应己方士兵作战。
看到熟悉的面容,听到熟悉的声音,他们当然会笑,可一问连队其他突围小队呢?结果被告知,全连仅此一队。
能冲出包围圈抵达此地的,不过13人,冲出重围的战斗中,包括那位上士班长在内,又有4人战死当场。
加上还在担架上的5名重伤员,该役,该连能活着从高地上返回的,不过区区18人。
而该连,连同不肯离开自己重伤士兵的上尉连长在内,殁84人!连同士官班长在内,无一名军官存活,该连最高军衔者仅存没有上高地的一名少尉排长。
士兵们怎么能不潸然泪下?
第二天高地上任存的枪声告诉所有已经撤离的中国军人,选择和自己不得离开的兄弟同生共死的陆军上尉并不会轻易死去。
他的命,自己可以不要,但日本人想要,那就得付出代价。
陆军上尉利用留下的一挺轻机枪和一把驳壳枪以及二十几杆步枪,硬生生的组成了一个防御阵地。
剩下的十几个重伤员,一样是防御点,只不过,他们要做的要比他们的连长简单,无需开枪,每人身上都绑有四颗手榴弹,他们只需要在日本人跳入战壕在他们附近的时候拉弦就行了。
战壕里尸骸遍布,有中国人有日本人,对尸骸补枪都不一定能保证绝对安全。
简单易行的战术。
山下文快气疯了。
六日夜的战斗,第二混成旅团的伤亡高达4600余人,其中阵亡的更是近一半,结果却是才突进中方防御阵地不到一半。
哪怕是他在第三日就改变战法,不再一味的派遣两个主力步兵联队,而是夹杂着辎重联队和工兵联队的二线兵参与战斗,后面数日的战场上主要的伤亡率来自二线兵,他麾下的两个步兵联队尚有4000步兵可用。
但对于总兵力达到3万人的第二混成旅团来说,这个伤亡率,其实就已经算是输了。
只不过,山下文自己很清楚,为了司令官画下的那张大饼,他没法退。
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砸穿这道防线,干掉眼前的两万余中国军队。
胜利,可以掩盖一切丑陋!
但山下文没想到,中国人竟然跑了,这本来是令人暗生欣喜的一件事,攻破防线,对再无法设防的山区中国民众进行彻底扫荡,也算是完成了战前制定的作战任务。
功过相抵的话,那张有毒的大饼指不定也能从梦想照进现实。
但已经开始撤离的中国军队,还利用夜间的黑暗,用炮火狂轰掩护高地上残余中国军队逃跑。
这是不是也太不把他山下文放在眼里了?骄傲如山下文如何能忍。
于是,在心有不甘却又暗自心底窃喜的山下文的命令下,日军也做出反击。
他们不仅要追击,击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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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军队,还要让那些让他们吃够苦头的中国人跑不掉。
于是,他们的作战任务完成了一半。
击溃中国军队没法做到,中国军队的撤离是有预谋的,他们层层设防,给了日军迎头痛击,没有空中优势的日军步兵再次深刻体会到,没有灰机的帮助,在这片大山里,他们真的是啥也不是。
但他们成功的滞留了部分高地上的中国军人撤离,算是达到了某傲娇男人的愿望。
结果,令日军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等到白天,竟然还有数个高地上的中国人或许因为他们的坚定反击没法撤退,人家既然被围着走不了了,那可不就是原地据守嘛!
他们要想通过,还得向先前一样硬啃。
旅团长是不是一头猪,非得老子们去和天照大神喝茶吗?不知道多少日军在心里暗自吐槽。
这一仗,真的是把不知道多少日军的心给打寒了。
他们不怕死,但真的不想死。
“八嘎!”山下文气得又提起刀和太行山的小树苗发生不可名状的摩擦。
这真的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7324高地上的枪声,一直到中午时分才彻底落幕。
但这并不是留于高地上中国军人最后的回答,搬不走的五箱手榴弹被引爆才是。
除了日军,没人知道,那个已经浑身枪伤命不久矣的中国军人是怎样淡定的抽完最后一口烟,绽舌大吼:“黑皮,张老三,弟兄们,回家咯!”
远方正在奋笔疾书的白头将军听到那一声犹如春雷般地炸响,继而回归沉寂,笔端停留纸面十数秒而不动。
垂首间,已经书写好的墨字却淡淡的浸润开来。
将军知道,他身边的阵亡名单还会增加一长串名字。
数年后,已经晋升为该连连长的二蛋利用省亲假期,没有归家,而是去往陆军上尉家乡,并对着那个已经年近26却尚未成家的女子亲口转述周大奎少尉临终遗言。
“三妮儿,真的很想和你成个家,生上一大堆胖娃娃,但没办法,不打跑日本鬼子,谁都不能好好种田养家。
我要死了,希望你能再去找个好人家嫁了,好好的活,生了娃娃,让娃娃在我坟头烧些黄纸告诉我,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这不是二蛋的篡改,而是连长拿枪抵着不肯领命的上士班长的脑门,让他们一一记下的遗言。
“谁能活下来,就一定要把这些遗言带回家,这不是命令,是请求。否则,永生不要提我的名字。”收起枪的陆军上尉没有行军礼,转身离开。
剩下的17名军人包括5名重伤兵,泪流满面,行礼。
终究,陆军上尉不想伤了那位在家等候未婚夫归来女子的心,婚礼没了,不能未婚夫也没了,哪怕是死去的。
女子痛哭流涕,这是她收到未婚夫阵亡消息后的第二次嚎啕大哭,因为她没法长期停留在悲痛中,未婚夫的父母听到儿子阵亡消息后,就卧病在床不起,她做为这一家的大儿媳,必须承担起照顾二老和家中弟妹的重任。
100大洋的抚恤金虽然晚了两年送达,但好歹也是有,至少能支持一家老小数年开销。
只是,未婚夫的心愿她没法满足,18岁成了他的未婚妻,到现在已经转眼8年,26岁的年龄在农村是大龄女,又有未亡人的名头,谁会娶她?
没人娶,那里来的娃!
她有娃了,四年后,已经晋升为中国人民军队某部营长的二蛋再次利用难得的假期来到他连长家乡。
不过这一次,他不是一人来的,而是有数位将领相陪,那是他屡立战功后不要金不要银甚至不要晋升军衔,提出的唯一请求。
他要完成战友的遗愿。
已经升任某军军长的赵守山亲自上门提亲,二蛋用数年积攒下的军饷做彩礼,娶了已经年过三十的阿姐,认了六个老人做爹娘。
从此,他将负担起四个家庭的重担。
可惜,这位营长也和他的班长、排长、连长一样,成为‘背信’之人。
幸福生活不过两年,祖国的北方再度传来隆隆炮响。
磕头告别一众爹娘,亲了亲只会牙牙学语大胖小子的小脸,挣脱依依不舍妻子的手,头也不回的踏上火车,奔赴数千里外的雪原。
从此,再也不归。
做为儿子、丈夫、父亲,无疑,他是不合格的,可做为军人,自古忠孝难两全,他唯有一个选择,将身许国!
因为,他的班长、排长、连长,曾经就是这么做的。
他现在这么做,不过是追随他们的足迹罢了。
不用自己的胸膛迎接敌人凶狠的刺刀,不狠狠用拳头招呼那些侵略者贪婪丑恶的嘴脸,他的儿子,如何能安心生活?
和平鸽之所以能翱翔天空,前提条件是,须得杀尽觊觎这片天空之鹰雕!
数十万中国军人,前赴后继的倒在那片雪原上之时,或许也是这么想的吧!
更多年后,白发苍苍的妇人,再度泪流满腮的送青年穿上绿军装踏上绿皮火车。
那已经是她这并不漫长一生中的第三次,前两次,无一人归,这次呢?
幸好,他的父辈用不屈和生命换来的安宁,数十年来,无一大国敢轻举妄动,唯一的跳梁小丑,崛起的中国仅仅只是挥动强壮臂膀,左右两记勾拳就打得他们爸妈都不认识他们了。
数十年,不得翻身。
做为妻子,白发妇人流干了眼泪!
做为母亲,她却终于笑着迎回了自己的儿子!
大胖小子的父辈们,没白白牺牲。
他们应该也是笑着的。
只是,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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