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妙去马车上取了夜里暂住的一应用物,进来时,正听到那老妪说的话,脚下便站住了,抬眼去看那老丈。
其实她这表情,在熟悉她的季樱眼里,已算是很活泼了,最起码眼睛亮闪闪,一望而知,是对老太太的话起了好奇。然而在那对老夫妇眼中,她这模样却是正正经经地板着面孔,甚至还有点不耐烦似的,叫人忍不住就有点怀疑,会不会是方才那句话,令她觉得冒犯了季樱,继而心中生出不快。
“胡说个啥!”
那老丈肩膀哆嗦了一下,仿佛给吓住了,登时垮着脸教训他老伴儿:“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你哪来的好运道,能见过她?我看你是当真年老眼花,别胡咧咧了,趁早闭嘴吧!”
老太太竟是个有脾气的人,叫他刺了两句,当即甩手摔摔打打地走开了,嘴里犹自含含混混地嘟囔:“本来就瞧着面熟,咋的还不能说啦?她纵是个金尊玉贵的人儿,与旁人相貌有个五六分相似,那也不是不可能!”
说罢人便径自进了灶间,不肯出来了。
“喙,这糟老婆子,气性大得怕是要上天!”
老丈追在她身后念叨了一句,回头来讪讪冲着季樱笑:“嗐,她上了岁数,那双眼不好使了,小姐可别跟她一般见识。去去,去歇着吧,等会儿饭菜张罗好了,我再叫你们。”
季樱没有多言,笑着答应了一声,见陆夫人已先进了屋,也便抬脚跟过去。
行至房门口,脚下略一停,回头来向那老丈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并非喜欢无故疑神疑鬼的人,固然不至于因为陌生人的一句“瞧着眼熟”便心下起什么猜测。但说实话,适才这老头的反应,多多少少让人觉得有些刻意。
她的阿妙纵然脸上表情欠奉,却也是个相貌端正的小姑娘,又没真对他凶,何至于吓成这模样?
这夜的晚饭是这对姓彭的老两口做的,用的却是阿修从京城带来的各种食材。
月洞城被漫天黄土包围,实在不是什么宜居的所在,到了冬天,本地出产的菜蔬更是少之又少,上回陆星垂从此地经过,因不是那么讲究的人,也就跟着本地农户们在一个大锅里吃,此番阿修特意带了食材来,种类多量也大,一天压根儿吃不完,便索性预备将余下的全留给这老夫妻俩,也好令得他们过上几天吃食富足的日子。
彭老太原本正和老丈怄气,做好了饭往桌上一摆,人就又猫回了灶房里。待得听见说要将所有的食材都留给他们,她又心里过意不去起来,巴巴儿地一步蹭一步从厨下往外走,却又不肯到堂屋里来,就扒着门框往外瞅。
“这怎么好意思。”
她期期艾艾地望着众人道:“你们已然给了那许多钱了,怎好再要你们的东西?”
季樱往她那边瞥一眼,见她那小孩子赌气似的模样,忍不住便笑起来:“您不吃饭吗?灶间里全是油烟气,您独个儿在里头呆着多难受?”
“我不跟他一起吃。”
彭老妪气哼哼地冲那彭老丈翻了个白眼。
还真是越老越小,季樱乐出声来,索性起身将她扶到自个儿身边坐下:“那咱们就不同他一起吃,您挨着我,如何?头先儿您不是说我瞧着面熟吗?我虽从未来过这月洞城,但能让您觉得似曾相识,说明咱们有缘,您甭嫌弃我吃得多就成!”
出门在外,原就不可能讲究得太多,同主人家同桌吃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总不至于让人家真跟仆从似的在旁边看着。陆夫人虽然人挑剔爱舒坦,在这一层上头却很豁达,当下便给季樱帮腔:“可不是?这么好看的小姑娘陪着您一块儿吃,您还不乐意啊?还有,您千万别心里觉得过意不去,今夜宿在您家,原就是我们叨扰,给钱是该当的,至于那些个菜肉、米面——接下来我们还有两三日路程哩,难不成让我们原路又带回去?那可太费事了,您二位只当是帮我们减轻些负担,可好?”
两个人一搭一唱的,彭老妪也就欢喜起来,果真捧起了碗,只是仍旧不肯正眼瞧彭老丈,只顾埋头扒饭,见季樱给她夹菜,忙不迭地又道谢,捎带着往她面上一瞟。
这老太太,说来也是个爱同人拧着来的性子,那彭老丈越是拦着不许她胡说,她便越是要把话题往这上头引,带着点怄气的情绪:“我说这孩子,你方才说,你从未来过月洞城,这事可做得准?我瞧你这模样真真儿面善,就是岁数太大记性差了,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何时见过,那人又姓甚名谁了!”
见她一副想看又躲着的样子,季樱索性偏过脸去,大大方方地给她瞧,笑嘻嘻的:“当真没来过呀!您瞧我这年纪,又是个女孩儿,想也晓得家里不会让我时常四处走动的,能出门一趟实属不易,若我真个来过此地,又怎会半点印象都无?”
阿修抱着碗坐在一边正吃得唏哩呼噜,闻言把脸从大海碗里拔了出来,眨巴两下眼:“不是说……”
他很谨慎地看了看四下里的人,确认说出来应是无妨,这才放心大胆道:“不是说三小姐四五岁的时候,曾跟着季二爷出过门吗?会不会是那时候?”
“不可能。”
桑玉跟他肩并肩坐在一处,听了这话转头看他,眼神明晃晃如看傻子一般:“你也知道是四五岁的时候了。我家姑娘就算从小到大模样变化不大,到底那时只是个孩子,同现在压根儿是两回事。”
况且,一个才五岁的小女娃,就算长得再可爱,怕是也不至于令人印象深刻到十来年都忘不了吧?
“不是不是。”
彭老妪也跟着摆手:“肯定不是小孩儿,我记得嘛,就是个跟你年纪相仿的姑娘呀!脸盘儿像,个头也差不多,喏,连动作神情都有点像呐!要不的,我也不至于一瞧见你便觉得眼熟啊,你说是不?”
这倒真是奇了。
既不是小时候,便也不可能是那个曾代替她在季家住了十年的姑娘,那又会是谁?
她张了张嘴想问,却见斜对过的陆星垂冷不丁拈了块烧肉过来放进她碗里。
“再不吃要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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