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陵海区行政服务中心三楼。
受疫情影响,前来办理出入境业务的群众很少,但来办理业务的群众依然很多。
出入境管理大队虽然跟户籍大队不一回事,但在行政服务中心两个大队却在一起办公,连整个三楼C区都被称之为“人口与出入境管理办证大厅”。
姜悦没有权限帮人家办理身份证、户口簿,干脆出来帮着维持秩序,提醒前来办事的群众戴好口罩,注意脚下的一米线,与排在前面的人保持距离。
正忙得不亦乐乎,一个矮矮瘦瘦,看上去很憔悴的中年妇女,提着一个帆布包在保安的指点下走了过来。
见她正往自己的工位张望,姜悦连忙迎了上去:“您好,请问您要办理什么业务?”
“警察同志,我要办护照,护照是在这儿办吗?”
“是的,您请坐。”
来活儿了!
不能种了人家的田,荒了自己的地。
姜悦赶紧把中年妇女带到工位区,然后从左边绕进办公区,坐下来点点鼠标,抬头笑问道:“大姐,您准备去哪个国家?”
中年妇女犹豫了一下,忐忑地说:“柬埔寨。”
她怎么看怎么都不像一个出国的人,看着摆放在大厅里的反电诈海报,想到柬埔寨是反电诈的重点国家,姜悦心中一凛,不动声色问:“您有没有带身份证、户口簿?”
“带了。”
中年妇女连忙从包里取出证件。
姜悦接过身份证一看,感觉眼前这位的名字有些眼熟。
再翻开她的户口簿,赫然发现她竟是老陵海六组的村民!
姜悦想起她是谁了,不敢再以大姐相称,放下户口簿问:“阿姨,你家以前是不是住洋港桥边上?”
中年妇女下意识问:“警察同志,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三队的,我姓姜,叫姜悦。阿姨,你对我可能没什么印象,但我爸你应该认识,他叫姜成贵。”
“城北派出所的姜成贵?”
“嗯。”
“你是姜成贵家的姑娘!”
“是啊。”
姜悦对她没什么印象,但对她家,尤其对她婆婆印象深刻,微笑着说:“徐阿姨,我也是杭老师的学生。杭老师还好吧,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了。”
徐兰翠没想到来办个护照竟然能遇上老陵海村的邻居,更没想到眼前这个英姿飒爽的小姑娘竟是婆婆生前的学生,但由于家里的事心力交瘁,实在高兴不起来,敷衍般地说:“我婆婆早走了。”
“走了?”
“肝癌走的,已经四五年了。”
幼儿园老师,那是如假包换的启蒙老师。
姜悦真不知道印象中那个白白净净,说话和声细语,待人很慈祥的杭老师竟去世了好几年,不禁叹道:“杭老师不但教过我,以前还教过我爸。她去世这么大事,我爸怎么不告诉我!”
徐兰翠对警察实在没什么好感,要不是迫不得已,也不会来这儿办理护照。
可想到小姑娘不但是老陵海村的孩子,而且很客气很礼貌,只能强打起精神解释道:“拆迁之后我家就搬到奥体了,不像以前都住在一起,我婆婆去世的事,好多老邻居都不知道。”
拆迁是好事,不但居住环境好了,并且只要拆到的家庭都享受到城市发展的红利。
当时要如意小区回迁房的,一家少说能拿两套。
不要回迁房的,现金补偿几百万。
可拆迁也把老陵海村给拆散了,且不是像眼前这位没要回迁房搬走的,就是当时要了回迁房,现在住在如意小区的老邻居们,相互之间的关系和尤其乡情也渐渐淡了。
姜悦暗叹口气,问起正事:“徐阿姨,你去柬埔寨做什么?”
徐兰翠没想到办个护照警察还问这问那,又犹豫了一下,哽咽地说:“找人。”
“找谁?”
“找我家芳芳。”
姜悦猛然想起她有一个女儿,好像比自己高一届,追问道:“你女儿在柬埔寨?”
徐兰翠紧攥着帆布包,微微点点头:“嗯。”
这是工作,有些情况必须问清楚,而且她看上去很奇怪,姜悦紧盯着她问:“她什么时候去的,在那边做什么?”
家丑不可外扬,徐兰翠真不想解释。
何况之前不止一次找过派出所,觉得再说太多也没用。
她回头看了看四周,低声道:“小姜,我带了身份证,也带了户口簿,你帮我看看到底能不能办?”
姜悦意识到有隐情,很认真很诚恳地说:“徐阿姨,上级有规定,这些事你不说清楚,我真不能帮你办。”
徐兰翠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道:“她被人骗过去了,我去过派出所,报过案。派出所的人先是让我联系大使馆,后来又让我向柬埔寨那边的警察报警,该打能打的电话我都打过了,没用啊!”
这是参加工作以来,遇到的第一个“警情”!
姜悦不敢不当回事,趁热打铁地问:“徐阿姨,你去的哪个派出所,找的哪个民警?”
“城南派出所,找的是以前管我们老陵海村的老叶。”
徐兰翠想想又低下头,嘀咕道:“说什么遇到电信诈骗要报案,天天去小区宣传,还上门发传单,可现在报案了又不管……”
绕来绕去,居然又绕到一个老前辈身上。
姜悦能理解她的心情,同时也能理解叶警长的难处,毕竟叶警长只是一个社区民警,又不是国际刑警,哪管得了柬埔寨的事!
姜悦不知道该怎么帮叶警长辩解,但有一点很明确,这个护照不能帮她办,立马拿起手机给正在办公室里的教导员发了一条微信,随即追问道:“徐阿姨,你是怎么知道你女儿被骗过去的?”
“她给家打过一次电话,说……说上当了,一下飞机就被那些杀千刀带到一个别墅关起来,逼着她打电话骗人。”
“什么时候被骗过去的?”
“去年八月份。”
“怎么被骗过去的?”
“她去年大学毕业,想着找个好工作,就在网上加了一个什么找工作的中介群。群里的中介说可以介绍她去国外工作,工资高,工作轻松,只要上上网、打打电话,一个月就有一万多,还有提成。”
虽然每天都能收到诈骗短信,但姜悦从未想过境外电信网络诈骗居然离自己如此之近,下意识问:“然后呢?”
刚刚过去的大半年,徐兰翠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擦了一把泪,心如刀绞地说:“她涉世未深,哪知道那些中介是骗子。说起来也怪我,我那会儿鬼迷心窍真相信了。
她打电话说人家要两万块钱中介费,我就给她转了两万。中介收到钱就帮她办护照办签证,机票也是那个骗子公司帮着买的,后来她就从东广坐飞机过去了。”
“再后来呢?”
“再后来就被那帮杀千刀的骗子抓过去骗人。”
“这些事是她打电话告诉你的?”姜悦趁热打铁地问。
“嗯。”
徐兰翠点点头,又忧心忡忡地说:“她是偷着给我打的电话,话没说完就挂了。报案没用,打电话找大使馆也没用,你说我不去找还能怎么办?”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姜悦能理解她此时此刻的心情,想想又问道:“徐阿姨,那边人生地不熟,你连那边的人说话都听不懂,就这么过去怎么找?”
徐兰翠生怕老邻居不帮着办护照,急切地说:“我上网求助了,那边有热心人愿意帮忙。”
“热心人?”
“也是中国人,在那边做生意的。”
“有没有联系方式?”
“有。”
“你们之前怎么联系的。”
“发微信,打电话。”
“徐阿姨,能不能让我看看聊天记录。”
“聊天记录有什么好看的?”
“你先让我看看。”
“好吧。”
徐兰翠拿起手机,解开锁屏,点开她这半年浏览过的网站,尤其发求助信息的网站。
姜悦不看不知道,看完几乎可以肯定不但她女儿遇到了骗子,连病急乱投医的她都上当受骗了。
所谓的热心人,十有八九是骗子。
她不过去只是她女儿上当,她真要是去了,很可能娘儿俩都会陷在那边。
正不知道该怎么劝阻,赵素素快步走了过来,姜悦连忙站起身,向领导汇报徐兰翠的情况。
赵素素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自然不会让姜悦给徐兰翠办理护照,而是先给城南派出所打了个电话,然后把徐兰翠请到谈话室,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做起反电诈工作。
徐兰翠担心女儿的安危,尽管很清楚真要是过去很可能会被骗,但病急乱投医不想错过这最后一根稻草,哭得悲痛欲绝。
姜悦正不知道该怎么劝,手机突然响了,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连忙去隔壁办公室接听。
“上班时间,打什么电话,我正忙着呢!”
“那你先忙,我先回家。”
“等等,把话说完,你今天不用上班吗?”姜悦下意识问。
韩昕坐在车里,看着行政服务中心大门笑道:“领导都是人家的好,这话说得一点都没错。程支比我们肖支痛快多了,知道我过几天要出差,说给我三天假就给我三天假。”
“你回来了?”
“回来了,我就在楼下。”
“到了楼下就上来呗,回去家里也没人。”
想到不但自己是杭老师的学生,跟自己差不多大,尤其比自己大的老陵海村孩子,几乎都是杭老师的学生,姜悦又忍不住问:“老公,幼儿园的杭老师你还记得吗?”
“记得,杭老师怎么办?”韩昕笑问道。
“杭老师去世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
“去世好几年了。”
韩昕被搞得一头雾水,不解地问:“老婆,你怎么突然提起杭老师?”
姜悦解释道:“杭老师的孙女杭芳芳你应该有点印象,她被人骗到柬埔寨搞电信诈骗了!她妈妈很担心她,报案又没什么用,居然想去柬埔寨把她找回来,也差点上当受骗。”
又是电信诈骗!
看来接下来一段时间,要跟电信网络诈骗杠上了。
韩昕挠挠头,低声问:“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姜悦无奈地说:“她妈想去柬埔寨要先来我们这儿办护照,我发现不对劲就没给她妈办,我们正忙着做她妈的思想工作呢。”
老师兼老陵海村邻居家遇到事,不能袖手旁观。
不管能不能帮上忙,都要上去看看。
不然将来传出去,会被老陵海村的老邻居们骂的。
韩昕挂断电话,赶紧推门下车,跑进行政服务中心,乘电梯来到三楼。
没想到刚走进出入境大队的办公区,就见叶警长和一个辅警乘扶梯上来了。
韩昕干脆停住脚步,先跟叶警长打了个招呼,这才在女友的示意下,走进了会谈室。
叶警长问清楚情况,看了下徐兰翠通过网上求助找到的“热心人”的微信,仔仔细细翻看了下聊天记录,也认为“热心人”很可能也是骗子,同赵教一起继续做徐兰翠的思想工作。
韩昕认出了徐兰翠,也想起她那个长得还挺漂亮的女儿杭芳芳。
徐兰翠哭得正伤心,并且已经很多年没见过韩昕,没认出甚至没注意韩昕这个曾经叱咤老陵海村的小霸王。
事实证明,老同志做思想工作有一套。
在老叶的劝说下徐兰翠暂时打消了去柬埔寨找女儿的念头,哭哭啼啼地拜托了一番,才收起身份证、户口簿走了。
直到姜悦把她送进电梯,赵素素才回头问:“叶警长,她去你们所里报过好几次案,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
“除了上报我还能做什么?”
老叶轻叹口气,无奈地说:“遇上这种事,别说我这个快退休的社区民警,就是我们所长教导员也没办法。”
赵素素低声问:“已经上报了?”
“早上报了,我们辖区就她家女儿一个涉嫌电信网络诈骗的,没掌握没办法,既然掌握了当然要第一时间上报。”
“上级怎么说?”
“人在柬埔寨,上级一样没办法。”
老叶转身看了看韩昕,想想又苦笑道:“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会相信,上级没提怎么解救,反而把那丫头列为电信网络诈骗的重点人员,让我们做亲属的工作。”
姜悦走了过来,好奇地问:“做什么工作?”
“劝返。”
“劝返……有没有搞错,杭芳芳要是能回来早回来了,她现在是被诈骗团伙控制住了回不来!”
“话虽然这么说,但上级也有上级的难处,毕竟人在柬埔寨,而且她不管是怎么陷进去的,现在确实涉嫌电信网络诈骗!”
人被骗到西港去了,西港是什么地方,那是跟缅北差不多的人间地狱。
最可恶的是,之前有许多网络大V居然宣传西港,现在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许多在那边混不下去的混蛋也通过网络直播和短视频组团宣传。
刷短视频的时候,经常能刷到“西港挣钱西港花,柬埔寨男人不回家”的视频,宣传缅北、诱惑不明真相的网民去缅北的也不少……
韩昕虽然很早就痛恨那些搞电信网络诈骗的,但一直认为毒品的危害更大,直到此时此刻,才真正意识到电信网络诈骗的危害,至少现阶段不比毒品危害小。
暗暗下定决心,这次去南云一定要想方设法找到那个程序员,一定要想办法协助反电诈部门打掉几个团伙!
姜悦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忍不住拉拉他袖子:“杭老师生前不但教过你,也应该教过你爸,她孙女遇到这样的事,你倒是说句话呀。”
韩昕缓过神,连忙道:“我正好认识市局反电诈中心的贺主任,回头有机会向贺主任汇报下,看看贺主任有没有办法。”
“这就对了嘛,有消息记得打电话。”
“行。
想到像杭芳芳那样被骗去从事电信网络诈骗的人不止一个,韩昕看着大厅里的反电诈宣传海报,沉吟道:“赵教,叶警长,我觉得我们的反电诈宣传还不够具体,尤其在介绍工作方面。”
“小韩,你是说……”
“东南亚的菠菜公司招人其实是有明显特征的,比如不同的公司招聘内容相同、地址相同,公司详情却无法查询。又比如招聘过程中,既没有工作图片,也没有视频展示,并声称要保密。”
韩昕想了想,接着道:“还有,招聘软件他们通常用土豆聊天,也就是potato;明确的工作地点不肯提前告知,一般会要求求职人员以旅游签证过去,并且包去时的机票。
总之,他们的套路很清晰,只要注意这几点,就可以一眼分辨出是正经工作,还是黑工。”
赵素素愣了愣,不禁叹道:“小韩,我以为你只擅长缉毒呢,原来反电诈也有一套!”
“我哪懂反电诈,只是了解一些。”
韩昕深吸口气,想想又说道:“反正我觉得要把东南亚那边的招聘,也要作为反电诈宣传的重点之一。要提醒群众,尤其刚毕业急于找工作的年轻人,一定要谨慎谨慎再谨慎,有时候,你想要他的钱,他却是想要你的人!”
老叶深以为然,抬头道:“确实有必要,我回去就向所领导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