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
国师绝对不可能有问题!
因为,他没得图啊!
他如今除了没有顶着个皇帝帽子,在天下和百官之中的待遇也跟一位皇帝差不多了,何苦要背着天下骂名去冒险呢?
更何况,大端赵氏是他一手帮忙扶起来的,开国之功,除了太祖,他算头一号啊!
如今又怎么可能暗地里搞事情想把赵家推翻?
能这么干的,除了傻子就是疯子。
显然国师两种都不是。
他是个顶天的聪明人。
不过,那个老迈昏庸的李相那些话,倒也有几分道理,为什么国师不为朕建言献策呢?
莫非是朕做得还不够好,还未能入得他的法眼?
听说这等高人一般都不会轻易臣服于人的。
如此说来,朕还得多努力努力!
可是,还有时间给朕努力吗?
国师,事情紧急,你可别大意玩火啊!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人间之盛。
司天监的观星楼,在地位上,确实超然人间。
不过有幸能够登上顶楼这方小小天地的人,却大多都不会因此而沾沾自喜,因为能站在这里的,本身就已经是人间的巅峰人物。
当然,监正的这些弟子除外。
所以,当杨万化抬头看着荀郁缓缓登楼的背影,心中想着的是,如果他叛出师门,需要多久的时间才能够资格登楼。
荀郁自然是不知道杨万化心头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如今已经算得上是司天监“熟客”的他,依旧有礼有节地朝着监正问好,然后才坐在了监正的对面,将东闵州的事情说了,方才的君臣奏对也一并讲了出来。
监正听得微微一笑,“你这是平白摆了白鹿洞一道啊,他们不恨死你了?”
荀郁也轻笑一声,“监正莫要调笑了,这是迟早的事,哪里算得上我摆了他们一道呢。”
说完他扭头看着楼外,缓缓道:“若是连这点应对的本事都没有,他们可没有资格来这件大事里分一杯羹。”
监正微笑点头,显然颇以为然。
“陛下放心,此事我白鹿洞责无旁贷!”
落寞呆滞了一日一夜的太平帝振作之后,一日之内,勤勉地接见了第三位“来客”,而这一位,比起前面两位都要令他满意。
当他只是将自己的试探轻轻推出,白鹿洞副山长、国子监大祭酒朱曦就毫不犹豫地拍着自己的胸脯做出了承诺。
慷慨坚决的态度,让原本心中隐隐有些提防地太平帝都忍不住点头赞许,“爱卿可真是忠义啊!”
朱曦慷慨道:“我们儒家讲的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天下有乱,白鹿洞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他朝太平帝拱手道:“不止臣是这个态度,我们书院山长亦是这般态度。我们一定会协助朝廷,镇守住灵湘州边界,不让叛军南下!”
太平帝一拍桌子,“好!爱卿果然没让朕失望!”
“不仅如此,据说叛军修行者实力不俗,我们白鹿洞也可以派出修行者随军。”
似乎知道太平帝对白鹿洞有所猜疑,朱曦又补充道:“为了表示我们的坦荡和忠心,我们甚至可以接受在军中与九幽洞互相监督。”
太平帝彻底放下了心,笑着起身道:“爱卿这话就言重了,朕深知白鹿洞之忠心,自是信得过你们的!”
昨夜的皇帝无眠,几乎无人知晓。
今夜的京城无眠,却是众人皆知。
因为这众人正是那无眠的主角。
只不过和皇帝不同的是,他们是被迫的。
寻常人说起得早,不过、之类的言语,而他们的忙碌,是从昨日太阳还没落山就已经开始了。
几乎所有能动用的人手,都主动或被动地拉进了这大事中,从日落忙到了日出。
因为,这是登基大典。
是一个皇帝最在意的事情之一。
即使先帝被人悍然刺杀在宫城中,即使新帝的有些决定被人嘲讽懦弱荒唐,但没有人会觉得新生的大端王朝已经日薄西山,所以,要想好好过活,还得认真而尽力地讨好皇帝。
今日皇帝将要行走之处,铺设着大端皇室所尊崇的黑色,周边都点缀着明黄,尊贵而喜庆。
沿途守卫的士兵、念辞引导的官员、围观膜拜的百姓等等都已经暗中安排妥当,各处流程也都早已操练过无数遍,只待这位曾经的贤王,如今的陛下,亲身走上一遭。
在朝廷的刻意压制下,不知不觉间,已经没有人再提起那位曾经跟大端新帝分庭抗礼,争夺过皇储之位的楚王赵元嬉。
天才刚亮,昨夜既疲惫又兴奋的太平帝穿上了最尊贵的帝王冕服,缓步登上了贵气无双的步辇,缓缓出了宫城。
在他身后,是淳化帝皇后李太后、太祖皇后开宝皇太后、曾经的秦王妃如今的准皇后等人率领的后宫。
再之后,是皇室宗亲,及文武百官。
可惜,步辇上的帷幔遮住了年轻皇帝的面容,否则谁见了那两个浓重的黑眼圈不得由衷说上一句陛下日夜操劳,实在是辛苦了。
长长的队伍在山呼海啸中缓缓前行,高高在上的太平帝看着在他所过之处,人群如风过麦浪般一路下跪,低下头颅,甚至都无人敢直视,心中难以抑制地涌起一种快感。
那是权力的药效。
居高临下、俯瞰众生、生杀予夺、乾纲独断。
这样的位置,如何能够轻易地交出去呢!
陈三更,你若有本事,你便来拿!
指望我跪地投降,将这一切双手奉送给你,没门!
已经自我放逐过一次地太平帝,不再祈求太平,这一回,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礼部的官员们在高声地呼喊着,引导这一支整个天下最重要的队伍去往一个个的地方。
最终,来到了祈天坛之前。
此时,已经临近日落。
年迈的李相因为不堪劳累晕了过去,被太平帝嫌弃地命人送了回去。
从步辇走下,太平帝缓步走到了黑色的祭坛前,和祭坛一起安静对望。
在这里,年轻的大端皇帝还有最后一项,也是最重要的一项事情要做。
做完了这件事,他才是天上人间公认的帝王,他才可以名正言顺地被称作天子。
这件事,便是祭天。
当大端新帝太平帝赵元恒安静地跪在了祭坛前,身子笔挺;
当文武百官按照各自该站的位置站定,荀郁站在队伍最前方,神色从容;
当后宫嫔妃远远地被帷幕挡在外围,好奇却又不敢伸首张望;
当一切的杂音都慢慢消失,祭坛周围,连风都开始安静;
一阵低低的吟诵声开始缓缓生长。
似呜咽,如泣诉,慢慢变大,一个身着黑色祭服,脸上涂满油彩形如鬼怪的男子摇着一张青色的幡,踏着礼步,绕坛而走。
这一幕,在每一次祭天之时皆能看见。
每一次,都是如此地滑稽,但每一次,都无人发笑。
因为,有资格站在这儿的,都是受过严格的训练,懂得在不该笑的时候,不论多好笑都不能笑。
他们被肃穆的气氛感染,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来自司天监,身为监正三弟子的祭天使。
当吟诵完毕,祭天使走上坛,将手中青幡插在了祭坛正东。
吟诵再度起落,白幡插在了西方;
南方红幡、北方黑幡,中央黄幡。
五幡齐入,祭天使沉声一喝,“大端赵氏,受命于天,统领人间,今有新帝登基,焚香祭天,敬告天帝!”
太平帝深吸一口气,从面前的托盘里郑重拿起那一注特制的祈天香,放在了烛火之上。
他曾经旁观过先帝登基以及数次祭天的场景,先前也曾得了祭天使的告知,知道这祈天香是不会被通常所说那般点燃的,但他并不明白,那需要烧到什么程度才算好。
此刻,当他握着祈天香放在烛火之上片刻,心中忽然升起的明悟让他知道,香点好了。
原本孱弱的心中立刻生出强烈的信心,他的背后是天庭!
是神秘莫测又强大得可怕的天庭!
他不单是人间的皇帝,更是天帝的天子。
陈三更虽强,还能比得过天帝?
或许就连天仙都能一根手指碾死他吧!
这样的人,自己有什么怕的呢?
“大端赵氏新帝,祭天!”
见到太平帝傻乎乎地捧着香不动,祭天使只好摆着姿势又喊了一声。
太平帝一惊醒,脸色登时一红,将祈天香恭敬地双手平举在心口,朗声道:“苍天在上,天帝俯垂,大端赵氏元恒,敬祈。时有大逆,致先帝遇难.继承大统,今敬告上天,受命为帝,承接赵氏气运,正名九州天下,后当励精图治,不负上天所托。伏为俯垂宥查,不胜干冒战栗!”
说完,他躬身三拜,膝行上前,将那一注并未“点燃”的祈天香,插在了香炉之中,然后跪伏在地。
祈天香青烟大盛,扶摇直上,笔直地注入了天空,带去了人间的启奏。
按照正常的流程,很快就将有一道天庭印记没入新帝的身体,而后属于大端赵氏的气运也会分出一股,在新帝的身体上留下印记,至死方散。
而那时候,也就是这场折磨人的盛会结束之时。
所以,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在眼巴巴地看着那个注定要到来的场景,然后便能“散会”回家,洗澡、喝酒、美色,反正都是要用那柔滑的液,安抚一下自己疲惫不堪的身体和心灵。
这一等,便是一刻钟悄然过去。
太平帝偷摸地直起一点腰杆,瞥了一眼祭天使。
祭天使朝他微微摇了摇头,太平帝暗叹一声,只好又伏下了身子。
百官队伍之中,一两声极低的议论仿佛一两只误入场中的苍蝇,瞧见没人管,苍蝇群便占据了这处空间。
嗡嗡的讨论声中,荀郁站在队伍最前方,眉头微皱。
这是什么情况?
天庭不承认这位新皇帝?
可是,这个仪式并不需要天庭承认啊,天庭从来没有干涉过人间帝王的更替,以前就连权臣弑君都能得到认可,没理由赵元恒这位根正苗红的皇子,众人公认的储君,会不被承认啊!
但事实就是发生在了眼前,到底是为什么呢?
一个皇子继位,在百官认可、后宫支持下,前来祭天。
天庭却没有认可,也没有将属于皇族的无主气运加持在他的身上。
这根本就没道理啊!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皇子、百官、后宫、继位、气运、无主
这些关键词在荀郁的心头一一闪过,忽然他身子一颤。
若是皇族气运.还有主呢?
他的神色猛地一变,扭头看向了摘星楼。
一道白光适时闪过,白衣监正的虚影出现,把着荀郁的肩膀,带他消失在了场中。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所有还在议论纷纷的文武百官都看呆了。
朱曦站在队伍中,原本一样在沉思的面色也猛然一变。
一旁的苏密疑惑地看着他,朱曦沉默地转过脸,脸色是难得的阴沉和难看。
他抓起苏密的手,在苏密的掌心,用手指画出了两个字。
“当初为了给皇权留点面子,司天监在天京城的阵法刻意避开了宫城。宫城之内,我无法像对天京城其余地方一样全知全能,只能与你们一样,用最原始的办法查探。”
观星楼顶,监正面色严肃,望着宫城的方向,开口道。
荀郁沉着脸,“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找到的替身,而且藏得这么严实。此事是我的疏忽。”
监正摇了摇头,“既然你都不知道,说明他很早就开始防范你了,你也没必要自责。说起来,老夫也没想过,死的那位会是替身。”
“嗯。”荀郁并未过多矫情,看着脚下不远处的宫城,“现在说那些的确没用了,我只想知道,他接下来想要干什么!”
监正眯起眼,“既然眼下他已经藏不住了,那就必然会站出来,一切很快就会见分晓。”
二人眼前,朝堂正殿,紧闭的大门忽然被拉开,一个身影从中缓缓走出。
他身着一件二人都很熟悉的明黄衣衫,手中持着一柄长剑,站在了朝堂正殿门前。
本该早已死在殿中的大端淳化帝赵崇义抬起头,看着观星楼顶,笑着道:“监正,国师,久违了!”
残阳如血,他的笑容冷漠而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