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红叶当时,山中寒暑不侵。
秋霜红叶浸染不过山门的大阵,陈三更四人暂住的小院里,依旧有花香四溢。
陈三更坐在院中的石桌上,刘昭明、关太初、八风和尚四人围坐一旁,神色兴奋又好奇。
刘昭明不无遗憾地道:“大哥,你怎么就这么就回来了?难得跟圣女见见面,要我我就赖着不走了!”
“圣女身边的婢女都那样了,她本人还不得上天喽啊!”
陈三更压根就不理会他,“事情说完了,自然就回来了,接下来的场合,吴兄可以参与,我就算了。”
八风和尚到现在都还有些震惊,“和尚真没想到,大哥竟然跟万妖圣子还认识,那可是天下有数的几名天骄之一啊!”
关太初平静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大哥天下无敌,不仅跟万妖圣子认识,还以兄弟相称呢!”
八风和尚眉头一挑,“咦?这么一算,万妖圣子也算是我们的兄弟?”
关太初神色依旧并无波动,淡淡道:“可以这么说,不过我无所谓。”
刘昭明呸了一口,“红脸贼你够了,别在这儿装得云淡风轻的,先前万妖圣子上门的时候你可比谁都激动,别以为脸红我就看不出来。”
“二哥,你这就没意思了,你看我也没说过你耳朵大吧。”
“行了行了。”八风和尚难得说了句长脑子的话,“聊正事儿呢,别扯你们那大耳红脸的事情了。”
“环眼贼你闭嘴!”
刘昭明和关太初异口同声地道。
陈三更听得默然无语,果然一切都是天命所归,命中注定属于他们的外号,即使外人不叫自己也会开发出来。
不过被这么一搅和,三人也真的将话题扯了回来,刘昭明好奇道:“圣女殿下准备怎么利用大哥给她送上的这份大礼啊。”
陈三更平静道:“最终的目的自然是保住青眉酒会总负责人的位置。”
八风和尚瓮声瓮气地疑惑着,“酒会的总负责人不是凭酒量的吗?”
“那可能是你们村里的酒会。”关太初扯了扯嘴角。
刘昭明摩挲着下巴,“圣女这不行啊!大哥给她送上了这么大个把柄,她只能搞出这么大点动静?”
陈三更抬头看着院外的风光,轻声道:“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还好吧,毕竟只是打退了对方的一次进攻而已。”
这两天多少恶补了一下青眉山权力斗争信息的刘昭明饶有兴趣地跟陈三更讨论了起来。
陈三更看了他一眼,“自打青眉山主伤重,圣女主事,大长老心怀二志以来,代表山主、圣女一系的众人便一直节节败退,大长老一系的人渐渐占据上风,此番青眉酒会如果被大长老拿去总负责的位置,以青眉山一号人物的身份站在天下修行界同道面前,不只是大长老的又一次胜利,而是意味着山主圣女一系的彻底溃败。”
三人恍然大悟,原来不止是一个位置的争斗,而是一个象征意义。
八风和尚嘟囔一句,“搞不懂这帮人,对这些面子上的事情看得这么中,要面子不要里子。”
刘昭明轻轻一笑,想起了日夜陪伴着他的那些书上文字,洋洋洒洒地道:“对人生而言,自然是里子重要,面子丢了可以通过里子挣回来,甚至可以暂时不要面子,因为等有了里子,就能慢慢找回面子。”
“但对于虚无缥缈的权力,面子才是它最形象的展现,有了面子,才能吸引来里子。”
关太初也点头附和,“的确,若是大长老成功了,圣女一系的人一看,圣女连这都拦不住,肯定输定了,而大长老一方的必然士气大振,再没什么难得倒他们了。”
刘昭明忽然眉头一皱,“可是,这反过来也一样,若是大长老败了,他们都到这个份上了都没赢,气势一泄,还有成功的可能吗?就因为一个白长根?他们就甘心放弃这么大的前途?”
陈三更笑了笑,“这些事情,圣女和吴兄自然也都是考虑到了的,如果所料不差,此刻的山巅,圣女并不会直接拿白长根发难。”
“那拿什么?”
陈三更微眯着眼,缓缓道:“那个看门的大妖。”
......
山巅议事堂,长老齐至,堂主皆到。
正中央象征着山主之位的椅子空着,在椅子的斜后方,摆着一张圆凳,洛青衣静静坐在凳子上。
她的面前,摆着一柄金色小锤,象征着会议主持者的权威。
左右两侧的椅子上坐着山中如今的长老,在他们身后,是维系庞大青眉山运转的十几位堂主。
在长老的椅子旁另加了四把椅子,坐着万妖圣子吴青帝和两三位退下来的青眉山宿老。
按道理,吴青帝一个外人,哪怕是出自跟青眉山同气连枝的万妖谷,也不应该出现在青眉山内部的重大会议上,但奇怪的是,权斗厉害的双方都没有明确反对。
或许这就是誉满天下的万妖圣子独特的魅力吧。
很快,一个人影就被扔进了场中,正是看守山门的狗妖路向西。
......
“一个看大门的?”八风和尚十分不解。
陈三更看了他一眼,“职业无分贵贱。”
“我不是那个意思。”八风和尚抹了一把自己的大光头,“我是说,从他身上能有什么突破啊?”
刘昭明也同意道:“是啊,大长老他们完全可以切割,你把事情说得再严重,那都是他一个人的罪过,你们要杀要剐随便,我还可以亲自动手,圣女他们有什么办法?”
陈三更笑着道:“还是刚才那个意思,事儿是这么个事儿,但你要能合情合理地上纲上线,小事也能变成翻了天的大事,还能变成甩不脱手的大事。”
刘昭明和关太初对视一眼,陷入了思索。
八风和尚看着二人看都没有看他,心生不服,双臂一抱,歪着脑袋斜着眼自己思量了起来。
片刻过后,他松开手臂,认命地捶了一下脑袋,专心对付起了桌上的瓜果。
“我明白了!”刘昭明一拍桌子,双目一亮,看着陈三更,“大哥的意思是,把一个看门大妖玩忽职守的小事,上升到危及山中所有人安全的大事?”
被这么一点,关太初也恍然大悟,“对啊,如果只是盯着一个看门的说事,说破天又能怎样,但如果说此人玩忽职守,放任旁人随意进出山门,对山中人就都有威胁,毕竟山中还有不少境界低微之人,甚至还有凡人。”
刘昭明迅速接过话头,“而且,怎么能说是玩忽职守呢,这明明是大长老一系的授意,要完成他们不可告人的勾当的。”
关太初点点头,“对头,关键在于犯错的就这一个吗?错!是只被抓住了一个!到底还有多少,谁知道呢?现在只是露出了冰山的一角而已。”
刘昭明神情激动,“现在大家完全有理由怀疑,大长老一系买通了不少山门守卫做了许多不法之事,当下已经被我们抓住了一个,大长老,要么将其余罪行都如实招来,要么请你自证清白!”
关太初红脸都兴奋地涨成了黑红之色,“如果你不自证清白,那你平日说的那些为宗门上下服务的大话就是信口雌黄,你凭什么代表青眉山,凭什么觊觎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
......
陈三更忍不住嘴角抽搐。
大戏:坏人是怎么练成的。
他看向在一旁目瞪口呆的八风和尚,目光中不由多了几分亲切,还是这位好啊!
淳朴、善良,对这些邪恶的思想,同样报以鄙夷。
“四弟,你二哥和三哥......”
“大哥,你别说了,虽然我现在还做不到,但我未来一定努力,争取早日做到!”
好吧,原来你只是单纯的莽。
......
议事堂中,大长老袁搬山神色阴沉。
方才,白宋完成了一段慷慨激昂的发言,跟几个站在大长老一派的长老、堂主激烈交锋,唇枪舌剑,把对方驳斥得哑口无言。
更关键的是,他还顺道赢得了不少中立派乃至早已退出权力斗争的宿老们的掌声。
事关所有山中人的性命安全这句话往外一抛,顿时什么反对都显得无力起来。
大义在此,谁也不能犯了众怒。
所以,这个暗亏,他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否则,任由屎盆子扣在他脑袋上,今后在山中的人心可就别指望了!
曾经放出的那些收拢人心的话,也就只能成为笑柄。
这就像吃进肚子里的凉粉,别人硬要说你吃了两碗只给了一碗的钱,要么你就认了你是个仗势欺人贪便宜的混蛋,自己打自己的脸,让自己名誉扫地,要么就得费尽心思向对方证明你只吃了一碗。
至于别的解决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对方不会给他额外的选择机会。
怪不得这个丫头居然叫了这么多人来议事堂,原来是算准了的!
他心中暗暗骂了一句,然后看了董狐一眼,两个配合多年的人瞬间明了了对方的心意。
查,必须得查,而且要做足了姿态,声势浩大地查,查没查出结果不要紧,态度必须要到位。
袁搬山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正如我当初所言,我既然身处此位,那必然要对得起这个位置,对得起支持我的同门,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我实在痛心疾首,这也有我御下不严,管理不当之过!”
不愧是磨炼多年的老戏骨,眼缝儿挤了几下,立刻涌出了水来。
他抹了把湿润的眼角,面露悲痛,慨然道:“今日,当着大家的面,我向大家郑重承诺,我将亲自督促,立刻展开深度自查,一定要揪出害群之马,还我山门弟兄姐妹们一个安宁祥和的乐土!”
啪!
啪啪!
啪啪啪啪!
孤单的掌声犹犹豫豫地响起,立刻就有了附和,然后很快如骤降的暴雨连成一片。
袁搬山站在堂中,神色激昂,心中却并无半分喜悦。
掌声渐渐停住,袁搬山坐回原地,心中立刻琢磨着这回被突袭吃了大亏,要怎么找补回来。
“袁长老不愧为我青眉山长老之首,这份决断,这份魄力,令石某佩服。山中屡屡有传言说袁长老趁着山主病重,生了二心,想要攫取山中大权,石某亦曾相信,如今看来,实属谣言。袁长老高风亮节,令人钦佩,石某在此向袁长老赔个不是。”
就在众人以为尘埃落定,这次议事以大长老袁搬山吃了大亏而结束的时候,忠于山主一系的另一个长老石季尚忽然起身,说了这么一段没头没尾,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说完还真恭恭敬敬地朝袁搬山鞠了一躬。
不止堂中的听众傻了,就连被夸奖的袁搬山脸上也写满了疑惑。
他很想起身大声喊出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但理智让他闭上了嘴。
好在还有董狐,身为大长老一系的阴险智囊,他皱着眉头道:“石长老,此言何意?”
石季尚一脸理所当然地道:“如今袁长老承诺全力自查,后日就将进行的青眉酒会总负责人的推选自然也就无法参与,为了山中祥和,甘愿退出选举,放弃如此风光的机会,难道不是高风亮节,不是光明磊落吗?不管别人怎么看,我石某算是服气了!”
Duang!
袁搬山和董狐的脑中轰然一震,原来他们在这儿等着!
真他娘的老母猪戴胸罩,一套接一套!
自己这是中了对方的连环计了!
董狐心中波澜万千,但竭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淡淡道:“自查跟负责青眉酒会并不冲突,石长老多虑了。”
石季尚连忙摆手,“董长老这话就不对了,你怎么能这样污蔑袁长老的一片真心呢!袁长老当着大伙儿,当着诸位宿老,甚至还当着吴圣子的面,亲口承诺要全力自查,还山门一片祥和。言犹在耳,莫非董长老是觉得这个自查明日一天就能完成?还是觉得袁长老就是随口一说,应付了事,并不耽误负责青眉酒会?否则一个人怎么可能兼顾这两件需要殚精竭虑的大事?”
白宋也忽然笑着道:“如此说来,袁长老退出了选举,我们应该恭喜董长老啊,您可以接替出任候选人呢!”
杀人还要诛心?
董狐心中下意识地一跳,那个刚刚升起的念头旋即被他死死按了回去,他断然道:“白长老慎言,董某自家人知自家事,绝无能力胜任。”
......
小院中,刘昭明皱着眉头,“大哥,按你这个说法,大长老这边完全可以据理力争啊,什么其余人可以协助,大长老只是挂名,而且本来这种大人物也不会事事亲力亲为的啊!懂的都懂。”
他到底是在十大宗门之一的白鹿洞中待过,知道这些宗门的运转规律。
陈三更摇了摇头,“你觉得这些事真的是靠辩论就能辩出结果的吗?”
他笑了笑,“如果这样,圣女名满天下,广发英雄帖,找一个辩才无双的人上门,大长老一系的人岂不是早就该一败涂地了?”
“难道不是吗?”头最大脑子最小的八风和尚疑惑道:“我听着这不都是靠着嘴巴说下来的?”
“言语只是表面,最多夸张几分,真正的杀招是那些对方不得不忌惮的现实,比如被抓住的路向西,比如真实存在的山中人心,也比如被万妖圣子抓住的白长根。”
陈三更看着众人,竖起一根手指,“一张牌,在不同的时候打出来,那就有完全不一样的效果。”
......
议事堂中,在石长老、白长老、董长老闹开之后,双方的其余人员自然陆续下场,你一言我一语,争得不可开交。
袁搬山一言不发,圣女这边的人早就拿话给他堵住了,他只要辩解,一顶敷衍欺骗的帽子就敢扣上来。
令人奇怪的是,一向口齿伶俐,聪慧过人的圣女今天也出奇地沉默,一直静静地坐在凳子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过在争执达到最高峰的时候,她终究还是出来主持了大局。
咚!
小金锤轻轻一敲,声音响彻议事堂中。
“诸位,静一静。”
洛青衣轻启朱唇,声音如山间清泉叮咚作响,“为了维持会场秩序,暂且休息一炷香,一炷香之后,我们再继续讨论。”
袁搬山和董狐都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要知道,此刻她那边的大好局面,可都是因为打了他们这边一个措手不及,如果给他们时间沟通,这结局可完全不一样了啊!
二人并未怜悯对手的仁慈,很快就起身朝外走去,随着他们的动作,众人也都纷纷起身,议事堂中的座位顿时空了一大半。
一炷香的时间转瞬即过,初步达成了应对方法的袁搬山和董狐并肩朝着议事堂走去。
两个一直守在门外的身影叫住了他们。
白灵溪和鹿润秋恭敬而隐蔽地递上了一张纸条。
袁搬山和董狐各自接过,扫了一眼,面色登时大变。
纸条上就写着一句话:白长根在山门外行凶被抓获,已收押在圣女府中。
议事堂中,小金锤又一声敲击,提示着脚步踟蹰的二人。
接着议事接着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