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她勉强看清了这个世界的模样。
所有已经被人类乃至宇宙中智慧生物勘定的物理定律在此地毫无意义,远近前后、上下左右彻底混乱,超出三维生物几何常识的物体无处不在,这些几何体超越了数学维度的框架。这里没有任何事物是永恒不变的,物体的运动没有任何规律可言。她看到几颗行星大小的球体在以太浪潮中缓缓运动,那些星球在以太能量的作用下被不断侵蚀,气候变化、大地龟裂,大气层下一秒就可能成为海洋,紧接着又恢复原状。因果关系在这个世界里并不成立,这代表着这个世界的时间并非线性。这个世界不存在色彩,她明白自己看到的颜色只不过自我认知能够接受的想象而已,那不可名状的永恒未知是她此生永远无法理解的恐怖。
没有人能向一位天生的盲人描述天空、花草与河流的颜色,也没有人能向未能亲眼目睹过这个地狱的人描述外维度的恐怖,即便是所有人类文学家用有生以来最出彩的笔墨在羊皮纸上描绘这个世界,那么那些文字也只能显得比如贫瘠,甚至无法准确概括出这个世界的景象。“准确”这个词与这个维度并无关联,因为这个维度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被称为“准确”,这里的一切都超出了地球上人类最癫狂的想象力。这个仿佛由精神病人和服用过量致幻剂烧毁血清素受体达到第五高原的瘾君子的狂乱臆想捏合出的宇宙,即便是再癫狂的达达艺术家也无法描绘这个世界的任何景观,所有妄图探寻这个世界的人类,就如同射手假说中探寻弹孔的二维生物那样可笑。
唯有无知才是面对这个世界时最强大的保护,嘉颖仅仅是接触到了一点宇宙深空的奥秘便感到头痛欲裂,精神几近崩溃。但恒星的到来改变了一切,稳定的、充满秩序的浮岛从她脚下向外延展,白色的大理石广场在她脚下凭空生成、组合。混乱的以太能量还在不断侵蚀着浮岛的土地,可少有的秩序依旧令人感到安心,嘉颖看到皇帝用自己的力量搭建起一座宏伟的金色宫殿,高高的尖塔建筑群直直没入头顶的以太浪潮,用轰鸣的雷霆驱散低语,仿佛一尊矗立于狂风暴雨中的神祇。
“这是临时措施。”
嘉颖并没有看到皇帝开口,她在自己的大脑中听到了皇帝的声音。事实上她并不知道此刻皇帝身处何方,她只知道头顶高悬着巨大的恒星,而每一束光似乎都是皇帝的化身,所有在这个维度形成的精神能量实体一旦靠近都会被燃烧成最纯粹的精神能量,彻底烟消云散。在这个世界里,物质宇宙的形体并不重要。
“你并不具备与我一同探寻这个世界奥秘的能力与智慧,但你必须知晓我们所面临的真正威胁,同时你也能从这个维度观看阿提兰面临的困境。”
嘉颖没有说话,刚刚稳定的精神与意志不支持她这么做。
她同意皇帝的看法。如果可以,她连一秒钟也不愿意待在这里。她知道有些人宁愿看一眼天空后死去去不愿永远低下头颅,这种想法可以用“朝闻道夕可死矣”来概括,然而此刻她只想告诉那些人,有些东西还是不知道为好。她看到从那些被拖入这个维度的星球里逃出来的飞行器在短短几秒钟内就度过了千万年,变得腐朽,光滑的钢铁上生长出肢体与器官。
这绝对不是正常现象。
无垠空间的远处——或许是头顶,或许是前方。嘉颖不能确定,她唯一的参考系就是那颗恒星与宏伟的建筑群。但在这可怕的世界,即便是远超地球上所有建筑的宏伟宫殿也显得渺小——巨大的漩涡正在缓缓转动,漩涡中心污秽的、令人作呕光芒十分刺眼。某个巨大的、半虚幻的存在深处漩涡中心,它不断变化、大小不定的身形被拉长,像是落入流水的颜料块,在这个存在四周环绕着着无数发出噪音的小型精神实体。
它们挥舞着畸形的肢体,狂乱地嚎叫着,拼了命地抓取从漩涡里涌出来的动物。
起先嘉颖看不清那东西是什么,但随着她试图看清楚的想法变得清晰,她与那道漩涡的距离开始缩短。嘉颖没有注意到她花了多长时间接近,可能是一秒钟也有可能是一瞬间,甚至也有可能是一百年。当她看清漩涡中涌出的东西时,这些疑问都可以被忽略。她看到有着人类和异人族面孔的半透明物体被漩涡附近的恐怖怪物抓住,它们抓住后撕扯成碎片然后一口吞下。它们于是吞咽,那个身处漩涡中心、体型最大的怪物就越是扭曲,其他怪物就越是吵闹——这景象让嘉颖想起了与卡尔·约翰逊相处的那段时间。卡尔·约翰逊虽然并不迷信,但他的出生环境决定了他信仰新教,因此往往会对嘉颖说起圣经里的故事。
嘉颖认为自己看到的景象就是圣经中的描述,那些东西就是人类的灵魂。
她没有发现,只有一个被怪物们拱卫的人类灵魂没有受到攻击。
“我的禁卫军曾经追猎过那只怪物在物质宇宙中的一个投影,那就是就发生在阿提兰。如今它将真正降临在物质宇宙,带来恐怖的屠杀与血腥,我很想阻止这一切,但这个维度并无时间与因果可言。我们现在进行观测时它早已降临物质宇宙了,因为当它这么做的时候我们才能观测到它的变化,就如同薛定谔的猫,甚至可以说,它在这么做以前就已经降临了物质宇宙。它才是阿提兰战役的真正敌人,异人族只不过是盘前菜,战争中逝去的生命将会帮助那个怪物在物质位面诞生。”
嘉颖不知道薛定谔的猫是什么,为此皇帝为她送来了一段记忆以及自己的理解。这段知识并未涉及量子力学的观察者效应,拥有基本逻辑思考能力的嘉颖很快就能理解半衰期与猫的关系。
“这是这为我设下的陷阱,但阿提兰战役必须开启。如今我还能选择战场而不是任由这件事发生在地球上,占据一部分主动权并将危害降到最低,即便这意味着将会有十几万条生命因此消失,也好过被迫杀死数百万人类。这就是我所面对的现实,做出决策的基本原则都是无可奈何。”
“两害相权取其轻。”
“是的。”
数百米高的宏伟宫殿大门缓缓敞开,手持枪与剑的皇帝从中走出。
之前距离有些远,嘉颖没能发现多少不对劲,但随着皇帝向她走来,她就发现皇帝的身高正在不断膨胀,如同之前遇见钢铁巨人时的那样。嘉颖回忆起皇帝的教导,但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像在自己梦境里那样随心所欲。皇帝站在嘉颖身旁,俯瞰着远处的漩涡——嘉颖发现自己还没有皇帝的战靴高——紧接着身着金甲的巨人举起金色长枪,如同举起一道凝固的雷霆。他用力将长枪掷出,金色闪电瞬间击中漩涡中心的巨型怪物,放射出的电流狂暴地将围成一团的精神实体彻底摧毁,释放着他的滔天怒火。
他大步迈向晦暗的漩涡,白色大理石广场在他脚下不断延伸。
“盒子尚未打开,我能做出干涉行为。”
这是嘉颖在苏醒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当马克西姆斯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女祭司裴丽尔安静地跪在地上用崇敬的目光看着他,那些信徒也全都跪在地上向他敬拜。马克西姆斯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站在这个高台上,戴上这顶丑陋的王冠,超自然的火焰在头顶燃烧。但此刻这都不重要了,他从未感觉这么好过。他感觉自己的心智能够扫过眼前的每一个人,包括上层甲板中的那些平民和敌人,他感觉自己的身躯充满了力量,似乎只要他伸出手指就能够拧碎钢铁,此刻他只要伸出手就能触碰到原本位于高处的甲板——他看到女祭司裴丽尔眼中映照出的自己——数个骨刺从自己颅骨上升起形成一顶燃烧的王冠,充满力量的肌肉遍布全身,深紫色的双眼散发着深邃的光辉。他咧开嘴,从变得尖利的牙齿中挤出滚烫的蒸汽,然后弯下腰用刺出皮肤的骨刺与指甲融合成了利爪,在女祭司裴丽尔的胸口割开一个伤口。
此刻她还是没有穿上衣服,交媾的污秽还在滑落。
欢愉很快就被荣耀所替代,他们这些被遗忘者教派世代艰苦传承的纯净血脉在此刻发挥了应有的作用。女祭司裴丽尔以殉道者的表情忍受着胸口上烙印般的疼痛,她从拥有自我认知以来,除了古老的典籍与文字受到的唯一教育就是教派目标,即成为被遗忘者教派救世主的圣婚者,引导他皈依外维度大能。她清楚地看到,自己并不是在于马克西姆斯交媾,而是与一位外维度大能天使,天使已经降下神谕,祝福了被遗忘者教派的救世主马克西姆斯。马克西姆斯,出身阿提兰王室,如今已经与天使融为一体,与诸神融为一体,马克西姆斯的意志就是诸神的意志。
如今她胸口上的纹章就是外维度大能给予的印记,是教派渴求无数年、谋划千百个阴谋都未能获得的无上荣耀,女祭司裴丽尔在内心为那些抛弃信仰的蠢货感到惋惜,同时痛恨那些拒绝诸神荣光、转而崇拜克里人荒诞传说的异教徒。
做完这些后,一阵恼怒凭空出现。
马克西姆斯突然抓起女祭司扔到一旁。他用愤怒双眼紧盯着下方的信徒人群,他们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除了某些精神错乱的蠢货,巨大多数人都安静了下来,哪怕是女祭司裴丽尔和愚蠢的阿尔法原始人也一样。“饮用这些血。”马克西姆斯对自己此刻莫名改变的声音浑然不觉,“你们将获得过去不曾拥有的力量。是的,一滴血都不要浪费……你们会变得健康、强壮……”
再次被紧急召回的黑蝠王悲伤地看着半人马座氏族灵能者。
几乎所有聚居地里的灵能者无论能力强弱,几乎都出现了相同的症状,他们尖叫,他们歌唱,他们胡言乱语讲述着某个东西即将诞生的传说,他们大喊大叫祈求死亡。镇定剂失去了作用,医务人员只能将发病的灵能者牢牢束缚起来,从基因议会大厅的临时医疗部门转移——王室卫队自作主张,将这些灵能者安排到了监狱——黑蝠王很想阻止他,然而王室卫队队长却声称这些灵能者的状况不佳,很有可能这些人已经疯了,而且会给医务人员带来很多麻烦。现在只需要派遣一些士兵照顾灵能者,让医务人员去医治伤员。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黑蝠王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人能够回答自己的问题。
半人马座氏族主母摇摇头,恶棍氏族与幽灵氏族主母同样没有答桉。
“这不是巧合,陛下。”王室卫队队长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告诉黑蝠王自己一直隐瞒的事。包括但不限于下层生产甲板里横行的教派,以及自己在阿贡国王时期带队清剿时遭遇的诡异灵能巫师头目。“我们都知道巫术的可怕。”王室卫队队长瞥了眼半人马座氏族主母。除了基米利安氏族和平民氏族以外,就数半人马座氏族灵能者数量最多,“如果那些巫师们一起说同一件事,那么这件事就可以被称作是预言。”
黑蝠王被自己的幼稚震惊了,此前他从未想过下层生产甲班的情况。他没有去过那里,也没有见过工作的阿尔法原始人,更不知道那里需要镇压叛乱。从自己掌权以来,就没有人告诉过自己下层甲板的真实情况,就好像所有人都默契地瞒着他,想要让他乖乖坐在王座上签发命令——他将目光投向那些王室成员,几乎所有人都拒绝与他对视——这一刻黑蝠王很想叹口气。他感到愤怒、感到悲哀、感到痛苦,因为他曾经认为可以信任的人似乎都变得不可信,所有人都联合起来从他手中骗走权力。
“我并非不想向您报告,陛下。”
黑蝠王朝着王室卫队队长点点头。
不管他说的是否是实话,此刻王室卫队队长都站在他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