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
李大德拍了拍面前稍显沉默的小青年,突然温声道:“所以你看,根本就没什么天赐皇权,也没有天生的贵人。有能力的人受人推戴,牧守一方安稳,自然就有了权利。孔子曾与鲁哀公言说‘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在你眼中的巍巍皇权,其实是万均重担。正如前隋之亡,当皇帝为一己之私而枉顾百姓之利,再无人推戴之时,他还是皇帝么?”
好吧,某杠精难得引经据典,说的却全是本属于他二哥的台词。李智云听得满头大汗之余,也终于得出一丝明悟。
这或许才是他难以成功的真正原因。
裴寂也好,谢叔方也罢,包括现今仍困守牛首山的李孝常,聚于他麾下的原因从来都不是真心拥戴。要么是为一己之私,要么是被捏住把柄,不得已而为之。这样一个松散的利益联盟,古往今来,就还没听说过有成事的。
可见圣人说的对呀!
没有底层百姓的支持,所谓权利不过就是无根之萍,风一吹,也就没了。
“多谢三哥解惑,稚诠受教了!”
李智云正了正衣袖,深施一礼。
李大德微微皱眉,倒是没躲,待嘟囔了半句“你以后……”,又顿住。
虽说古有“朝问道,夕可死矣”的典故,但真到了这会儿,即便明白又能如何呢?
良久,便略一挥手,转身走向对面的房舍,只余声音缓缓飘过:“……好自为之罢!”
黎明前,北风忽静。
历史上一切完美或不完美的结局,其开端或由当事人尽心主导,但其走向终归是难尽如人意的。所以说“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
但李大德怎么也没有想到变故会来的这么快,他刚刚还在说有机会便会照拂之人,过了今夜,已是天人永隔,再无回圜。
是夜,金水河畔偏殿起火,在无风之际迅速起势,火光冲天。
这是万贵妃最后所能为儿子做的,为的是安裴寂之心,令其可放心掩护李智云离开。她既赴死,这世上自然再无知晓前者秘密之人。
这是两人在短短一刻的会面中所达成的协议,也是她唯一能为裴寂提供的条件。
只是这样一来,却叫李建成所言之事成了死无对证。
吵闹了一夜的皇城,在晨曦微明之际再次喧哗起来。无数本就没睡踏实的禁军再次出营,呼喝着前往救火。
而夜间因忽然痰迷,被太医灌了一肚子药的皇帝也被一众内侍急急忙忙的送去两仪殿暂避。在临过甘露门时,回首北顾的面孔忽显苍老。
如果不是他恰好痰迷,耽搁了处置,结果或许就会不同。
但历史没有如果。
更有甚者,同样的场景也正出现在太平庄内。不同的是皇城之火乃是有人求死,而城外之火,却为在死中求活。
“快快!取木锨来!”
“哎呀,快闪开!莫耽搁了俺们救火!”
“不行不行!得先拆了这边的房子!万不可使火势连起,牵累大王!”
“停下停下,特么的你们这样忙忙乱乱成何体统!二队,速去保护大王!三队,你们去看守案犯!若是那两人有失,集体连坐!其他人,抄家伙,跟俺救火!”
“你们几个,别特娘的傻愣着,去铲雪过来!”
人声吵闹间,但见赵德柱、韦机几人厉声呼喝,却是把本就不多的人手又一分为三,使得到最后真正救火之人连二十个都没有。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和这户人家有仇。
其他人则是看热闹一般在外围分成两拨,一拨把脸色阴沉的某赵王团团围住,另一拨则是看着同样脸色阴沉的谢叔方和李义余。
当然了,一样的表情,不代表是一样的心情。
彼时后两人的腿肚子都在抽抽,心下不住倒吸冷气,暗叹李家之人的狠毒寡恩可真特么的随根儿。
好好的房子,别人住一冬天了都没事,李智云前脚进去,后脚就着火了,要说和李老三没关系,鬼才相信。
但信不信的,彼时已经不重要了。
两人偷眼对望之余,神色皆充满死寂,再无侥幸之心。
没有了领头者,大伙儿的所作所为也就彻底成了个笑话。甚至于如果老李愿意,他们甚至连谋反的正式罪名都捞不到,一个“事贼论死”就能给打发了。
这样的结果,对于自觉“史书自有公论”的谢叔方来说,可是比明诏宣罪,株连九族还令人难堪。
在这等心境影响下,似某赵王的亲卫少了几人这样的细节是注意不到的。
突起的大火,在天光大亮之际随着木质茅屋的完全倒塌而终于扑灭。少顷,韦机等人在冒着热气的废墟间扒拉出一具焦黑到难以辨认身份的尸体,算是为李智云的人生画上了一个不太饱满的句号。
某赵王似有不忍,在谢叔方和李义余的冷笑中撇过头去,下令入棺收敛。
“他毕竟是我弟弟!”
李大德低下头,像是要对谁解释一般,如是说道。末了,在无人之际又重复了一遍。
内外的消息,在午时后者回归大营之际汇总。
有人笑,有人哭。
随着某楚王意外身陨,万贵妃举火自焚,所谓举兵谋反一事所应对的重点,便由之前针对匪首的内外搜捕,变成了而今要扑灭余寇,追查同谋上。
这也是皇帝的意思。
人死如灯灭,老李不想自己在赔了媳妇和儿子之后,还要去大张旗鼓的承认他们家出了个弑兄背父的逆子。可眼前的事总要有个人负责,不然连史官那都糊弄不过去。没奈何,只好“便宜”他堂弟了。
彼时段雄传回消息,他已斩杀叛将,控制了骆谷关。而秦琼也派人传信,玄甲军已进子午关,不日既到。
叛军的结局已然写好了。
李大德把城外一应大军的指挥权丢给了李靖,自己仅带二十亲卫,回城入见。
他爸爸病了。
如果说之前那点儿感冒是他自己作的,半真半假,那么在一夜之间经历了好友背叛、媳妇自杀、亲子薨亡后,这病就有点儿加重的意思了。
北苑,日营门。
原本按照距离,从启夏门回城是最便捷的。但因随行的队伍还拉着“李智云”的棺椁与谢叔方和李义余两名案犯,李大德不想受人非议,便干脆绕了个远。
内间等候的,除了奉诏来迎候的张半月,还有留守的三兄弟和“禁军统领”柳瑛。
其实算起来,从玄武门兵变,赵王奉诏出城讨逆,到而今大局已定,羁押“匪首”回城,也不过才短短三日,可大家再见面时,却都好似历经沧桑,彼此相顾无言。
哪怕是李元吉,待见对面那口漆木棺时,丑脸都难得露出一种怅然之色。
或许嗜杀残忍如他,也从未想过当老五真死了时,他竟会是这般兔死狐悲的感受吧。
“三郎,辛苦了!”
待某赵王下马,李建成首先开口,按着前者的肩膀未语先叹,而后待看向后方棺木,便迟疑道:“他……”
“哎!”
李大德一声叹息,摇头之余便堵住话头,转而道:“父皇如何?我一接到消息便匆匆赶回,尚不知具体内情。太医怎么说?对了,让老张看过了吗?”
这最后一句,却是绕开老大,对他媳妇说的。
“看过了的!”
彼时已经出落得略有风韵的小姑娘自顾上前整理了一下自家男人的披风,同时言道:“父皇昨夜痰迷之时,臣妾便差人唤了张老前来。原本今晨已好些了的,可到巳时……”
好吧,那个时辰恰是万贵妃和李智云的“死讯”皆有定论之时,说起来,这里面还有某杠精的一半责任。
“张老说,父皇这是心结郁结,加上本就有心火未去,又受了风寒,这才加重。但父皇一生戎马,身体较常人健壮,只要尽心休养,很快就会好的。午膳后他行了针,好叫父皇安歇。只是……”
“只是什么?”
众人转身间,李大德随口询问。不待柳瑛答话,却是一旁的李建成接道:“阿爷交待了,你一回城,无论时辰,即刻前去见他!”
“呃……”
某赵王顿了一下,在亲媳妇不解的注视下莫名扫了身后一眼,而后便颔首道:“那走罢!正好我也有事要禀告陛下!”
众人以为他看的是“死去的老五”,李渊这般急着见他,或与此事有关。
当然了,他看的也确是老五,但却非棺材里这位。
彼时在万年县下杜曲镇东郊,炊烟弥漫的村头道口之上,有麻布粗衣的红眼青年面西北而立,许久都未动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