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之前。
宿醉上头的老李蹲在寝殿外间的坐榻上闷头喝着稀粥,同时听李建成汇报昨夜之事。
“他真是这么说的?不是对朕心存不满?”
随着话音落下,后者赶忙赔笑,解释道“阿爷说笑了,您还不知道三郎的性子么,哪里有甚不满。只是昨日来不及与阿爷分说,一时急切罢了。孩儿已教训过他了,还望阿爷谅解。还有窦建德的处置,这个……”
“这事不行!”
不等他说完,某皇帝已是开口打断。
讲道理,某杠精说的隐患,他不是不懂。退一万步将,就算他不懂,中枢毕竟还有那么多人老成精的家伙在,但凡有一个人出言提醒,他都能立时明白。
但明白归明白,要怎么做,是另一码事。
古人的皇权思维与现代人最根本的差别,在于前者把天下叫做家国,后者却称之为国家。
相同的两个字,顺序不同,其含义自然也不同。
李大德所追求的乃是社稷安稳,民生富足,国家强盛。而老李首要想的,或者说每一代开国之君在坐上龙椅后所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把所有的东西都盖上一个皇属的印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别人他或许能宽宥,但似窦建德这种曾摆明车马和他抢夺天下,本身在河北又具有极高威望的诸侯,是非死不可的。
所以他和李大德的思维不同。
后者杀了王世充,却要保窦建德的性命,而他刚好反过来。
“毗沙门,你性子仁厚,爱护兄弟,亲善贤良,朕心甚慰。而今天下不日可定,朕欲则日昭告,封你为太子,行监国之事。”
把舔干净的粥碗放下,老李起身拉着李建成的手臂往外走,口中却是语气一变,转而言道“但你要知道,何为监国?”
“这……监国乃是古制。君行则守,有守则从,从曰抚军,守曰监国。阿爷是想儿臣……”
“你既知要守,可知朕叫你守的是什么?”
拍了拍后者的肩膀,老李负手上前,望着殿外渐起的天光朝阳,深吸了一口气,忽而道“百姓称守者,在于耕田谷粮。臣子称守者,谓之保境安民。只有圣人所守,才叫社稷天下。何谓社稷?呵,耕田谷粮耳!”
皇帝沐浴着洒落的晨曦,转身看着自己的最看重的儿子,沉声道“既然这天下已然姓了李,朕要你守的,便是我李氏的耕田与谷粮!朕亦知三郎一心为公,但他到底是书生意气,怎知何谓君,何谓民?君乃社稷之鼎!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为天下君!而民者,盲也!受天地之中以生,能者养以之福,不能者败以取祸!你可明白?”
“这,这个……”
李建成有点懵,更多的则是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昨晚才刚被某杠精给说服,这会儿又被老李被使劲往回拽,颇有种受夹板气的感觉。
他爸爸那意思倒是直白的很,不就是想说咱们家现在发达了,你要做的是让咱家更发达,不要搭理那些穷哔们么?
真要说起来,老李与李大德关于阶级观念的理解,怕是比目下关陇集团与勋贵世家之间的矛盾更尖锐。这根本就是两种世界观与价值观的对立。
落到具体的事上,就拿政事堂举例来说。老李设立政事堂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削弱宰相的职权,把中枢大权握在自己手中。而某杠精理解的却是权利下放,让更多的人参与到对国家方针的制定中来。
这看在老李的眼中,就等于是拉外人过来吃自己家大米一般,特么的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你记着,万民皆是盲从之辈,而世家多虎狼之心,一味的怀柔不可取,妄行霸道也非长治之策,只有王、霸并行,该杀时绝不手软,该赦时也要放宽心胸,方成帝王之业!”
拉着自己已然手把手教了快三十年的儿子看向殿外沐浴在金光之中的巍峨宫宇,李渊本想说等你册封为太子,便是储君了,届时君臣有别,别再惯着那几个货唱反调了。
可话都到嘴边了,却莫名有些开不了口,便只拍了拍他。
“走罢!该上朝了!”
点到即止,和昨晚与某杠精的谈话结果颇有些类似。
落后半个身位的李建成微微苦笑,暗道看来这有关施政结构与对世家态度的话题,怕是要进行许久了。
要说李大德真正的目的,倒也并非是想改变李唐的政治结构。
他还没那个脑子。
无论是君权神授还是君主立宪,都只是掩护其背后剥削制度的遮羞布而已。他既然没本事改变本质,那即便是把表面改得在漂亮光鲜也白搭。
当然他压根儿就没想这么远,他只想尽自己的努力,为几兄弟寻求一个善终的结局而已。
可惜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老李却是没看清其中本质,在早朝之上,几人就对窦建德以及一众伪夏官员的处置几乎是吵翻了天。
这一次某杠精改了策略,当着众臣的面,没再拿安抚世家来说事儿,而就现在的战局分析。
一旦老李赦免窦建德,那么尚在东南相抗的高士兴与江南的萧铣、杜伏威等便都有了退路。若是能行招降之事,那么天下瞬间可定。
这观点一出,立刻就得到了萧瑀、李纲以及中书侍郎刘林甫等人的赞同与支持。
好吧,老李虽然嘴上说着世家如何,百姓如何,一副“老子不仁要以万物为刍狗”的语气,可真要面对阻力时,也只能干瞪眼。
他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实,现今关中与河东平稳了是不假,可山东与江南那边还都眼巴巴的看着呢。他不在乎李神通和李孝恭在外面杀多少人,烧多少房子,可那些人在乎呀。
如果真能如某赵王说设想的,用一个实际已没啥大用处的窦建德为千金马骨,赚这些区域的献土归降,便可避免许多无妄之灾,同时还赚了名声,一举数得。
可要是杀了窦建德,那萧铣与高士兴等眼见投不投降都是个死,还不反抗到底?届时乱军荼毒,祸害的还是他们这些产业在山东、江南等地的世家。
一场早朝,不欢而散。
彼时代表了某皇帝意志的李建成与陈叔达带着大伙去肃章门外新立的政事堂接着吵,而皇帝本人则是黑着脸回转两仪殿,打算先把这事儿拖着,等他家老大收拾了某杠精再说。
政事能拖,战事却拖不住。
就在某皇帝摆着地主老财的姿势,扣扣搜搜的计算着手里那三瓜俩枣时,江陵清江口,帆影蔽日,战鼓如雷,已是到了决定江南归属的最终时刻。
随着李孝恭与徐世绩的分兵以对,日前李靖指挥一路偏师绕朗州奇袭黔中,迫降周法明。后率巴蜀之兵前往夏口道,进攻安州。李孝恭连克通州、开州,阵斩南梁东平王阇提,而后与徐世绩合兵破长沙。
损兵折将的张绣逃回江陵,被萧铣问罪斩首,导致其麾下离心。江州总管盖彦、鲁山总管雷长颍、交州总管丘和与长史高士廉等尽皆投降。
金秋末尾之际,李孝恭按照李靖和小徐的建议,以江南道行军总管的名义下令黔州刺史田世康出辰州道、峡州刺史许绍出夷陵,与南面三路大军合围进攻,连克宜昌、当阳、枝江、松滋等县,抵进江陵城下。
彼时的江陵尚有数万可战之兵,尤其是萧铣当初得自前隋的战船多在其都拱卫,便令其大将文士弘尽起水师出清江水城,摆出决战的架势,同时诏令楚王郑文秀、宋王杨道生等北上勤王。
十月的第一缕阳光破开迷雾,洒落清江口时,自黔江北进的李孝恭便下令擂鼓,抢先发起了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