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棋盘,随着突厥入寇与窦夏南狩而变得越来越大,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外如是。
若再算上因凌敬在长沙的失踪而暗涌渐起的西南,彼时因李唐攻郑而起的战火已然开始席卷整个天下。
既然涉及到的势力早已非唐、郑两家,那王世充的想法倒也不算是破罐子破摔。
谁说前期猛的人就一定能笑到最后了?
项羽、董卓、袁绍,包括老杨,哪个前期不猛?
所以假设这场仗打到最后,是夏、郑、梁三家分唐,平了老李家的宗庙,也绝对不算稀奇。甚至说如果真发生了,都不算违背历史规律,后世的专家们一定能从中找出无数条客观性与必然性。
但在当下,还有一个问题摆在王世充的面前:
就算这种假设成立,可人家窦建德自身都难保了,凭啥帮你?
这个问题问的很实际,作为现今某郑王麾下最重要的谋士,王世恽难得说了句废话:
“那夏王自诩忠义,奉隋为正朔,不如就以朝廷的名义派人加封。他要名声,咱们给他便是!”
要说当初窦建德对杨侗奉表称臣,那是因为他需要借助为老杨复仇的名义夺取山东。现今眼看着隋帝的名号越来越不好使,甚至连平头老百姓都糊弄不住了,人家干嘛还在乎这个?
王世充形似不满的瞧了他大哥一眼,正欲反驳,忽而又愣住。
光是名声不管用,但要再加上利益呢?
因为唐军阻断虎牢一线,加之东南各州投唐,河南道大部已实质上和他没啥关系了。既然没啥关系,那不如废物利用,以小杨的名义加封窦建德为河南道讨捕大使,总领兖、徐、宋、汴等州军政,用地盘相邀总可以了吧?
哥俩又低声商议了几个细节,可还不等去写诏书,忽听门外人声呼喝,殿门“哐”的一声被人撞开。扭头就见披头散发的王玄应跌撞而入,脸带惶急道:“阿,阿爷,不好了!皇帝他,……宫里走水了!”
“什么!”
王世充应声而惊。
这要是换在以前,哪怕就是在昨天,无论皇宫是起火还是被雷劈,甚至就算是地震塌了,小王同学都未必在意。
自从与杨侗撕破脸皮,后者就彻底成了洛阳城里的摆件,再无人问津。
但是眼下,他才刚刚与王世恽定下以河南东部地盘换取窦建德支持的计划,正是需要借用小杨名头的时候,怎么能叫他出事儿呢?
倒也不是非得这般脱了裤子放屁,但就双方身份而言,要想达成一致,还真就非得有这么块遮羞布不可。
说白了,如果没有皇泰帝,王世充要敢以自己的名义去敕封窦建德,哪怕许下的利益再大,也只会让后者觉得这厮是在故意羞辱他。可要不敕封,换做裸的割地称臣,嗯……小王同样不开心,觉得自己没的丢了面子。
所以杨侗的存在就是一味调和剂,在隋帝的旗号下,王世充无论实行怎样的操作,和某夏王在名义上都是平等的伙伴关系。
可一旦没了这个前提,这话就不好聊了。
“混账!某不是叫你守卫皇城!你是干什么吃的!还不带路!”
心下越想越忐忑,小王黑着脸呵斥出声,急忙与众人出门亲往查看,同时心里一阵腻歪。
也真是怪了,从今岁与李唐开战之始,他这儿子就如同中了邪一般,干啥赔啥。
叫他去守函谷,他还没到地方函谷守就反了。而后叫他去运粮,又遇到李世民的伏击,导致渑池兵败。再而后,莫名丢了慈涧……
待到转过明福门,看到大业殿那冲天而起的火光时,小王同学看自家儿子的眼神都变了。
这小子……就特么的是个扫把星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数万兵丁把守巡视,如何能起这么大的火……还有那杨,咳,皇帝呢?皇帝何在?”
一同出门的王世恽瞧那已然无救的场景都懵了,胡子一阵颤抖,不明所以的大喝。而随着话音,刚刚还一脸焦急之色的王玄应却是突然色变,低头讷讷不敢言。
王世充眼睛一眯,就知道这事儿不简单。
“叔父,当务之急是先找到皇帝!他不可有事,就算……”
一瞧氛围貌似不对,王弘烈便笑着上前打圆场。可不等说完,却见王玄应形似尴尬的瞥了他一眼,进而偷偷抬眼瞧向自己亲爹,低声道:“可能……皇帝,大概,是,死了……”
周围一阵安静,只余远处的风声和众人救火的呼喊。
王世充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身体也越来越颤抖,随着王玄应的低声诉说,事情渐渐清晰展开。
可能是白日里那场与李世民的谈判之中,后者无视其存在的态度刺痛了小杨作为大隋最后一任皇帝的自尊心,所以待回宫之后,便把自己关在了流杯殿喝酒。
而彼时同样自尊心受挫的,还有在唐军手下一败再败,被王世充赶苍蝇一般打发到皇城来守城门的王玄应。
只不过同样是郁闷,后者发泄情绪的方式和小杨有点不同。
这混球溜去了后宫。
结果可想而知,吐了三场,后半夜宿醉醒来的杨侗捏着嗓子去隔壁找水喝,正撞见这货衣衫不整的在寝殿里打呼噜,当场怒不可遏,冲上前去撕打。
嗯,然后就被王玄应给揍了一顿。
都说小人得志后的表现往往比想象中要夸张更多,而托小王的福,作为太尉府世子的王玄应之前对皇帝有多敬畏,现在就有多狂悖。
揍完了皇帝,他也知道这事儿可能犯了点儿忌讳,便赶忙溜出后宫,想制造个不在场证据。可谁曾想小杨的心理素质居然这么差,竟然想不开跑去大业殿里学了一把纣王。
“啪!”
一声堪比战鼓的耳光把彼时被惊呆的众人激灵灵的唤醒,入眼便是吐出半口血牙的王玄应摔飞出去的身影。
现在不用怀疑了,这货真就是个扫把星。
王世充已然快被气疯了,甚至打完这平生使力最大的一巴掌还不解气,竟愤而拔刀,欲上前砍死这货。
“行满不可!”
“叔父息怒!”
王世恽等人急忙一拥而上,拦住暴怒的王世充。而后者此时已然疯狂,泼妇一般对着捂脸在地上做不忿状的亲儿子破口大骂。
坑爹不可怕,可坑到他这种程度的,不说后无来者,也算前无古人了。
小王都不敢去想这事儿传开之后会在外界引发怎样的后果,但首当其冲的,便是想再借人家小杨的名头怕是没可能了。
甚至于结果可能更糟。
要知道,如今东南各州的勤王军中,有不少都还是因为顾忌小杨才没有倒向李唐。可要是得知小杨已死……
“哐啷!”
横刀掉落,在一片呼喊声中,某郑王两眼一翻,很直接干脆的晕了过去。
人在遇到剧烈的情绪波动时,大脑会产生自我保护机制而选择暂时关机。不过他在这会儿晕倒,真是选了个最不恰当的时机。
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自己吓自己,而是想尽一切办法把消息捂在城中,以免引发不可估量的后果。
可谁能料到,值此关键时刻,不但亲儿子跳出来坑爹,脑子居然也坑了他呢?
天色微亮之际,消息随着大业殿倒塌的尘烟飘向宫外。有鹞鹰在思恭坊的西曲阁楼起飞,亦有秘谍从漕渠的暗门出城。
河洛上空隐有阴云北来,凝聚成旋涡状的云团,隐现雷声,恰如此时在伊阙关前响起的战鼓。
经过一整日的血拼,盛彦师在熊耳东麓搭建的营寨已岌岌可危。史万宝为免腹背受敌,干脆自关内分兵,在其后方组织第二道防线。却不防在这个时候,正面的陈智略突然尽起大军向关城攻来。
万安山前,十个千人队在伊水河滩之上排着密集的阵型缓缓上前。每个方阵之中都立有近四丈高的原木巢车,顶端设有箭楼,彼时正有弓弩手不断以羽箭压制城头守军。
“石砲!快,立刻调整石砲方位,绝不可叫楼车靠近城墙!”
史万宝当即大喝,头皮隐隐发麻。
可惜彼时的攻守双方都太过投入,以至于并没有注意到在阴沉的天色之下,东南百花谷方向渐起的尘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