鄠县与大兴城之间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恰是一个骑马当天能跑个来回,走路却要紧巴巴的距离。
也正因如此,某杠精与长孙无忌虽是前后脚出发,相遇却是在午夜。
是夜,月明星稀,乌鹊嘎嘎。
这边军队沿着官道逶迤行进,远远的,便见对面车轮滚滚,无数看不清面孔的黑色骑士披着月光迎面而来。
在绰绰阴影后方,隐见几个头缠白绫,身披麻衣的身影。甚至于每行一段,还有人扬起一把白花花的冥钱出来。
说真的,要不是有战马驮着,长孙无忌当场就能瘫到地上去。军队彼时没当场炸营,纯粹就是因为走的太整齐,被前面的人挡住了视线而已。
倒是另外一人,面色有些复杂的叹了口气。
这群黑色的幽灵,化成灰他都认识。
“先生不必惊慌,此乃三将军的玄甲亲卫。他们既然在此,想必三将军就在对面!”
司马长安拱手对身侧的长孙无忌说了一句,随即抬手,令队伍停下。
与此同时,对面渐近的骑兵队伍也渐次停下。过不多时,便有士兵打马上前,喝问队伍旗号。果然正是连夜回营的李大德等人。
闻听长孙无忌与司马长安亲来接应,某杠精心里有些百味陈杂。
早知道这样,他说什么也会在李家庄多等一天,没准就不用劳动他爷爷奶奶“亲自”北上了。
不让秦琼他们留守,乃是因为这一千骑兵是唐军眼下的精华所在,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可司马长安带来的“包身工”就不同了,本来就都是“戴罪之身”,某东家便是让他们去扫厕所也不会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可眼下,坟也挖了,棺材也起了,众多长辈们就在后方的马车里“躺”着呢,总不能再送回去吧?
得知这样的结果,长孙无忌也是呆立当场。过了好半天才长叹出声,拍了拍李大德的肩膀。
以他的身份和立场,根本没法去评价此等做法。
若以亲戚相论,他同仇敌忾,恨不能也去把老杨家的祖坟也给刨了,好给他妹夫出气。可要站在世家贵族的角度看,李大德这一手,却是把事儿给闹大了。
本来么,若是他悄悄的把棺材给埋回去,权当什么事也没发生,那很多事都还有斡旋的余地。便是守城一方,也未必会乱嚷嚷。
又不是啥光彩的事,除了激起唐军的怒火和被天下人鄙视之外,半点儿好处也无。
等将来城破,老李大可以把挖他家祖坟的那些人捏扁搓圆,谁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都是自找的。
可要是让李大德把这几口棺材拉回大营,现于人前,事情就不一样了。这等于把隋军刨了他家祖坟的事儿主动宣扬出去,便是想和谈也不可能了。
当然了,此番唐军携愤慨进攻,正所谓哀兵必胜,未必不是好事。可一想到将来城破,不知道要有多少人会为此事陪葬,长孙无忌的心头便沉甸甸的。
正是由于这种矛盾情绪,他才什么都没说。
懂的人自然会懂。他不清楚李大德心里是怎么想的,便是他自己,自问也是难以抉择。
嗯,毕竟被挖了祖坟的又不是他。
李大德并不清楚这位未来首辅内心的真实想法,他压根儿就没想那么远。
古今后人对待先人陵寝,尤其是隔了几代人的祖先坟墓,态度还是很不一样的。敬畏归敬畏,我可以给你烧香磕头,但你让我拿几十万出来给你买墓地,做梦!
后世的人们习惯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生者身上,而反观古人,大多数时候却是为了光宗耀祖。
所以理所当然的,当队伍迎着朝阳回到城南大营的时候,所有的李氏子弟全都炸了。
“欺人太甚!哇呀呀!”
“骨仪小儿!吾誓杀汝!”
众人之中辈分最长的李孝常与李神通怒不可遏,当即就要带人去把骨仪抓回来剁碎喂狗。
“李智云,你这混账,连宗祠都护不住怎地还活着!”
李元吉跳出来指着小脸黑乎乎的李智云喝骂,随即就被李秀宁一巴掌抽了个跟头。
“莫要乱讲,关稚诠何事?”
瞪了兀自愤愤的李老四一眼,前者转向李世民。见他只面对着几口棺木哆嗦,已然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便只好移步上前,瞥向眼珠乱转的某杠精。
“三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莫要添油加醋,只管一五一十讲来!”
“呃,是这样的,昨天我……”
李大德整理了一下思路,才刚开了个头,就被李秀宁打断。
“长辈当前,你便跪着说罢!”
“啥玩意儿?你……”
某杠精闻言便是一愣,四下瞅了一圈儿。
闻讯赶来的各营主将和李氏宗亲俱都在侧,万姨娘与长孙无垢、侯巧文等也都没离开,再加上李元吉和李智云这两个熊孩子,都好好的站着,唯独让他跪下?
“嗯?”
不等他发表什么意见,李秀宁已是眯着眼睛看了过去,威胁之意格外明显。
靠,吓唬谁呀!跪就跪!
前者撇了撇嘴,暗哼一声,便甩了裙甲预备跪在他姐姐面前。但刚上前半步,却被李秀宁给扶住。
“不是跪某,是跪先人!”
轻声对他说了一句,后者手腕一拨,某杠精便不由自主的转了半个身位,“噗通”一声跪倒在了马车前面。
“哗啦!”
原本围在马车后面的官兵士卒一瞬间全部散开。李大德不待开口,身侧一暗,却是李秀宁上前一步,也挨着他跪了下来。
“三姐,你……”
“不要管某,你继续说!”
“哦!”
某杠精收敛心神,便回忆着昨日的经过,把他带兵赶到后发生的事照实说了一遍。
当然了,像什么眼睁睁看着他们家祠堂着火却不救,还有故意给了某人“十分钟”跑路时间这种事肯定是不会说的。
到了这会儿,他哪还看不出这件事对李氏子弟的刺激比他想象中要大的多?
随着他的轻声诉说,先是听到动静的李世民来到他身侧,俯身跪了下去。随后便是李智云、李元吉。
而待到李孝常和李神通也上前加入到跪拜的行列中,在场但凡是姓李的宗亲子弟便再不犹豫,纷纷出列上前,跪在姐弟五人的身后。过不一会儿,场中便黑压压的跪倒一片。
再然后,柴绍、长孙无垢、万姨娘等亲族,李成、张小虎等家将,甚至于段雄、秦琼等将校兵卒也都跟着跪了下去。
等到李大德耐着性子,絮絮叨叨的把经过讲完,整个军营内静悄悄的,除了哨兵,再无一人站立。
“咕”
一大清早的,某杠精的肚子很不合时宜的响了一声。还不等他想法弄个别的动静掩盖一下,便听“呼”的一声,自南面忽然起风,把营中鲜红的战旗吹得飘动起来。
“这是血仇!”
李秀宁清冷的声音随风飘出,带着凛冽杀气。
“血仇要用血来洗!”
“李氏子弟不肖,累及先人,万死难赎!”
一边说着,她还自腰间“唰”的扯出把横刀来,抬手就握住刀刃,狠狠的在掌间划开一道血口,竖掌在前。
“先祖英灵在上,今日李秀宁在此立誓,定要踏破敌城,诛杀国贼!”
李大德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随着他三姐的话音落下,就听“苍啷啷”的刀剑出鞘声不绝于耳。
除了那群手无寸铁的女人,李世民、李元吉、李智云等,包括那些莫名被感染了的将校亲卫都纷纷都抽出自己的随身兵刃,在手掌上划出口子,竖掌大喝。
“吾等立誓!踏破敌城,诛杀国贼!”
我靠!要不要搞这么大啊!
某杠精心下哀叹,正琢磨要不低头装死算求,眼前突然递过一把沾血的刀来。扭头就看到他亲二哥正一脸贴心的看着他,那意思像是在说:“忘带刀了?用我的吧!”
“谢谢二哥!”
李大德死咬着后槽牙,接过那把染血的横刀在掌间比划了半天,却有点下不去手。
这特么的……换种方式不好吗?这也太不卫生了!
正犹豫间,自另一侧突然伸过一只白皙的小手,不等他反应,便按着他握刀的手掌向下一划。
“嘶喔吼吼!”
某杠精握着手便是一哆嗦,扭头瞪向他三姐时,却见后者已然起身,手中血染的横刀指向北面:
“传令,全军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