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生死之间到底能爆发出多大的潜力,科学难解。
太阳渐渐漫过头顶,午时的炙热使得才不过二月的空气中也隐带一丝暑意。但真正令人煎熬的,却不是天气。
溃散的队伍还在奔逃,没有停歇。
“呼哧!呼……呕!”
旷野中的一名奔跑的溃兵忽然跪倒在地上,抑制不住的呕吐。身上的汗水混着泥土灰尘一起,让他几乎成了一个泥人。
两侧不断有人跃过,看都没看他一眼。
“呕啊……”
人在逃命时,最恐慌的并不是被敌人追上,而是被同伴超过。
呕吐的士兵浑身抽搐,却还想要起身。但痉挛的上半身根本不受控制,直接歪倒在地上。额头上的青筋开始爆起,伛偻着的身子卷缩在地,只觉心跳越来越快,呼吸也变得短促剧烈。
挣扎了许久,在某一时刻,脑中似乎响起了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天地间开始静止,再无任何响动。
人类最远距离的长跑项目是马拉松,全程42公里。第一个跑出这个记录的是雅典人菲迪皮茨,为了传达马拉松海战的捷报,跑完就死了。人们为了纪念他,才有了马拉松比赛。
但比赛无关生死,也没人提着刀子追他们,所以完成者寥寥。
而眼下,却有数万人打算跑完全程。
李大德不知道,他在无意间造就了一件对人性来说极其残忍的事。
为了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战果,隋军一方除了李世民与后来加入的李渊、慕容罗睺外,他这边压根就没真正的接敌战斗过。
三个万人队每当跑到快要接敌的位置便开始减速,恢复体力的同时,也再次拉开双方距离。如同猫戏老鼠,既不停止,也不上前,就这么赶着溃兵慢慢跑。
有时候压死骆驼的并不是绝望,而是希望。
除却开始就被李渊分割包围掉的数千人,溃兵这边还保持着数万的规模。被追上也就罢了,偏偏李大德这边始终保持着距离,给了他们一种“我再跑快点就能脱身”的错觉。
这一跑,就是两个时辰。
李世民和慕容罗睺早就杀不动了,这会儿正汇合大部队在后面,慢悠悠的吹着牛逼。
而行进中的万人队更过分,一边走还一边吃着午饭。
听起来似乎有些扯,但从介休至晋阳这一路他们都是这么过来的。走路的间隙拿出提前发到手中的面饼子咬上几口再用细竹管吸上几口水。体力很快便能得到补充。
“来来,二哥你尝尝这个。”
李大德随着马背微摇同时把穿在竹签子上的一串黑乎乎的烤肉递了过去。
李世民这边才刚啃完一只油乎乎的鸡腿眼见又有好吃的,便忙不迭的接过来同时笑道:“真难为你这些手下,出门还得给你背这些吃食!”
“这怎么能叫给我背呢他们自己也在吃啊!”
某杠精指了指周围却见簇拥在侧的士兵们还真有不少手里都拿着个竹签子在啃。斜后方的张小虎吃的两边腮帮子都鼓了起来,眼珠子凸得像个铃铛,也不知道是不是噎着了。
肉是昨晚宿营的时候烤的,鸡腿是日前温氏县绅联合祁县令王怀文招待老李时李大德指使乌大宝打包带回来的。甚至于在把烤肉递给李世民后他又不知从哪摸出包果脯来,塞进嘴巴里嚼。
嗯,肉有些腻。
另一边,与李世民并行的慕容罗睺咬着嘴里硬邦邦的面饼,忽然就觉得这玩意可真特么难吃。
“还是三郎你的歪点子多!”
李世民指着周围笑道:“如此一来,我方士卒皆保存了体力今日说不定能趁势拿下寿阳!”
“寿阳啊……”李老三嚼着果脯,口齿不清道:“远么?”
这问题倒是把他二哥给问住了。李世民只知道寿阳的方位,还是在老李的地图上看的具体距离还真不清楚。
便在这时恨恨的把面饼塞到怀里的慕容罗睺便接过话头言道:“寿阳在太行之西,乃是石艾门户,有上百里呢。一过石战沟,往东北便是山路,非两日不可。”
“卧槽,这么远!”
兄弟两人面面相觑。这边慕容罗睺还在继续说着:“今日咱们能把战线推过石战沟,便可保晋阳无虞。只是要小心,对方有一股善行山地的军队,号‘历山飞’。月前潘将军便因……”
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前两者齐齐扭头,但见这位年近四十的汉子一脸唏嘘,貌似很感慨的样子。
“‘历山飞’啊……”
李大德嘟囔了一句,一边的眉毛微挑,扫过远处行进间的队伍。
如果没记错的话,军训那几天听这帮降兵休息时和教官吹牛逼,好像他们以前就是叫这个名号?
“只过石战沟可不行!”
他在这边走神,李世民却是摇头,沉声道:“盘踞石艾的贼军稍时得到消息,必定增援。某便是带骑兵先行,今日也定要杀到寿阳城下!此等良机,不可错过!”
“不可!”
这边话音未落,慕容罗睺便急忙阻拦道:“夜间山路难行,吾等又孤军深入,万一出了差错,便是满盘皆输之局!”
“可若错失战机,叫贼军有了准备,便只有攻城一途。眼看春耕将至,须尽快结束战事,拖延不得!”
“便是因为春耕,某才不准你等涉险!”
“怎么就是涉险了?你是怕死吧?”
两人说着说着,眼看竟是要吵起来,火气也越来越大。
一个说你这年轻人,毛都没长齐,哪懂什么叫战机。另一个说似你这等败军之将,平日我都懒得理会,和你说话是给你面子,你特么还喘上了是吧?
慕容罗睺身侧的亲兵凑过来,像是要帮忙。紧接着就发现一堆黑色的雕像打马靠近,一个一个把指节掰得“咔咔”作响。
眼看就要发展到动手群殴,两人忽然同时住口,齐刷刷的扭头看向李大德。
彼时后者还没回神。
他只是在想,这个所谓的“历山飞”,是不是就是山地部队的雏形。可惜这年头的战争仍是以人力为主,没条件机械化。由此又想到最简单的交通工具,诸如脚踏车之类。可惜他做不出轴承,链条也麻烦。不知道用皮带能不能代替……
便在此时,忽然心有所感,下意识的瞥向身前。
“呃,你俩看我干嘛?”
李大德摸了摸脸,又擦了擦嘴角,随后把手里的果脯袋子伸了过去:“要吃点吗?”
“三郎,”李世民摆了摆手,便指着慕容罗睺道:“此间大军皆你所属,二哥想听听你的意见。是按慕容将军所言,还是与二哥一同进兵?”
一听这边的军队居然都是李大德的麾下,慕容罗睺也愣了愣,正要再补充点什么,就听这货说道:“二哥你是了解我的,我这人向来帮理不帮亲!既然有分歧,那我当然是支持你啊!”
“呼!”
慕容罗睺长出了一口气,随后又皱眉反应了一下,忽觉哪里不对。
去泥麻痹,你这是哪门子的帮理不帮亲?
扭头正要继续劝解,又听李大德道:“二哥你说的很有道理,攻敌为下,攻心为上嘛!”
“啊?”
刚刚还争吵的两人齐齐愣住,心说他(某)啥时候说过这句了,这话明明是孙子说的吧?
便在此时,李大德已是转身,高声喊道:“都吃完了没?”
“吃完了!”
周围一众兵将轰然回答。前者便挥手下令,喝道:“加速前进!目标,寿阳县城!”
“喏!”
队伍再次跑动起来,速度陡然加快。
怕是此前谁也不曾想过,这世上会有这样的交战方式,靠跑步来分高下。
彼时无论隋军还是义军,都以为真正的大战爆发是要在一方被追上,或是一方来了援军之时。便是始作俑者都不曾想到,行军便是这场十万人战役的句号了。
临近傍晚之时,有快马西出井陉关,截住了正要过石艾的魏刁子别将赵万海,传令攻太原的军队撤出关外。
眼下河北形势突变,扫平了张金称、高士达、杨公卿及格谦的隋军忽然回师,直奔河内。据说是因为有人打到了皇帝眼前,把皇宫都烧了。这帮人急着回去勤王保驾。
原本被杨义臣的气势搞得紧张兮兮的魏刁子松了口气,暗暗给那位敢捅皇帝“皮燕子”的好汉竖起大拇指。但紧接着,就对已成势力真空的河北诸郡流起口水来。
好地啊!
这么大一片地方,这会儿既无隋军也没有义军。就好似脱光了衣服的美女,在那边咬着嘴唇,眼泛泪光的看着他。
这要是无动于衷,还特么算男人嘛?
于是乎,原本集合兵马,准备全力攻太原的魏刁子便改了注意。
他不要太原了。
他想要河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