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弼有些犹豫,“赖兄,明日就要进场,咱们寻个清净的地方说上几句闲话,听上两首小曲即可,青楼这种地方……还是算了吧。”
赖秀才哈哈一笑,将手中的扇子一收,“李兄多虑了,清雅阁可不是普通的青楼,不信你可以问问来的几位。”
“清雅阁的无双姑娘一首《广陵散》是江宁府一绝,咱们来此亦是听无双姑娘弹曲的……”
“确实不错。”
李成弼一愣,面露惊喜之色,“可是失传已久的《广陵散》?”
赖秀才点头,“听说无双姑娘会的不只一段,我也是借了别人的光,才有幸约到了无双姑娘,觉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才想着带上几位一起去欣赏。李兄,你若是觉得……”
“不,不。”李成弼忙作揖致歉,“能听上一段《广陵散》已是人生一大幸事。是弘载太过紧张明日的考试,才会……还请赖兄不要见怪。”
赖秀才笑了笑,“明白明白,我们亦如此,所以才想寻个好去处,好好缓解一下。”
“诸位秀才老爷,里面请。”
门前的姑娘惯会瞧人眼色,看几人已经把话讲明,忙笑着上前招呼几人进楼。
姑娘带着几人穿过一条通巷,进到里面一栋小楼,笑着躬身,“几位客人请,无双姐姐已经在楼上恭候几位客人了。”
赖秀才从怀中掏了一块碎银子丢过去,姑娘接了道谢,退了出去。
几人对视一眼,簇拥着李成弼与赖秀才上了楼。
楼上房门大开,紫色的纱帘随风轻荡,一个身着绣着清雅蓝色菊花的月牙白长裙,手臂搭着披帛的少女立在门前,十五六的年纪,一双水眸似含了清灵之水,清幽淡然,巴掌大的脸庞不但精致且颜色出众,娇嫩可人,若不是知道这里是青楼,李成弼当真会以为眼前的女子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一众秀才老爷都看呆了。
少女垂首,手指捏着绣帕,掩在唇上,嫣然一笑。
“无双姑娘!”赖秀才蓦然回神,笑着作了一揖。
无双福身还礼,“不敢,几位秀才老爷里面请。”
无双退到一旁,让着几人进到屋里,看到最后走进去的李成弼,眸子闪了闪。
见几人落座,无双拍手唤来几个伺候倒酒布菜的姑娘,才笑着净手坐到古琴前准备双手抚琴。
六个姑娘分别坐在几人右侧,都是颜色俱佳,身段风流的人物,几人似早已见惯这样的场合,不一会儿,就与几个姑娘笑哈哈的谈笑风生起来。
除了李成弼。
他借着苏木槿的名头,让众人以为他背后站着文家时,虽然被周举人等人带着出入过这样的场合,可那会儿他到底心虚,也憋着一口气想考举人呕苏木槿的念头,所以,跟这些雅妓也好,青楼女妓也罢,从没有过太亲密的接触。
他身旁的女妓接到无双看过来的眼神,笑着斟酒送到李成弼唇边,“奴家伺候秀才老爷喝酒……”
李成弼的身子立刻往后扬了扬,“李某今日不饮酒。”
“这……”女妓迟疑的去看无双,无双笑道,“明日各位老爷就要进场,无双这里怎敢给诸位喝酒,这里不过是果子酿的甜水罢了,不信的话,秀才老爷尝一口试试……”
旁边有人接话,“可是清雅阁内无双姑娘亲自酿造的果子酒?”
无双含笑点头,“虽是叫了酒,却不上头,几壶下肚亦不会有醉意。”
“果然……好酒。”赖秀才端起一杯,仰头灌了下去,笑道,“只可惜我们明日进场,不能畅快痛饮一番。”
无双笑,“待诸位秀才老爷榜上有名,再来清雅阁,无双亲自伺候几位举人老爷畅饮一番如何?”
赖秀才哈哈大笑,拍掌道,“好!待我等帮上有名,再来听姑娘的《广陵散》。”
无双笑意盈盈,双手覆在琴弦之上,朝李成弼点了点头。
下一刻,神色霍然一变,指尖拨起指下琴弦,连续而急促的琴声倾泻而出,气势磅礴如万军齐临,一股殊死搏杀的凌厉之气直扑人面,继而高潮迭起,曲调壮阔豪迈,再而琴音热烈奔放……
李成弼的双眸霍然发亮。
是《广陵散》!
真的是失传已久的《广陵散》!
众人的神情也满是狂喜,几人都自诩文人学士,精通琴棋书画,说起琴没几个不知道《广陵散》的,一直当个绝响,没成想居然在这听到了!
几人兴奋的脸色涨红。
女妓看了眼李成弼,倒了杯水酒,在别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无双姑娘身上时,指甲在水酒中搅了两下。笑着送到李成弼唇边。
正要说劝酒的话,就见李成弼激动的一把抓过酒杯,一饮而尽。
女妓眨了眨眼,看了眼无双姑娘。
无双眉眼一勾,素白的手指在琴弦之上快速翻飞,琴音铮铮,好似大锣、大鼓奏出的振奋人心的凯旋曲。
曲罢,笑着起身,福了一礼,“无双虽得了《广陵散》的曲子,却还未吃透精髓,弹的不中听,各位老爷见谅。”
“好!”李成弼轻轻拍掌,几下之后,眸带热烈,“无双姑娘好琴艺!”
无双笑,再福一礼,“多谢秀才老爷夸赞,无双愧不敢当。”
说罢,上前一步,执起李成弼面前的酒壶,亲自倒了一杯酒递与李成弼,“无双敬秀才老爷,愿秀才老爷明日一往无前,马到功成,高中头名!”
李成弼满脸笑容,接过无双手中的酒,“借姑娘吉言。”
又是一杯下肚。
无双看了眼女妓,女妓忙接过酒壶,殷勤的给李成弼斟酒布菜。
无双笑着挨桌敬酒,有人起哄,几个女妓笑着起身跳了支舞,拉着几个秀才在屋内笑闹起来。
李成弼没有去,无双也没有去。
两人相视一笑。
李成弼踟蹰半晌,在无双笑着给他又倒了一杯水酒后,终于开了口,“无双姑娘,李某有个不情之请。”
“李公子请讲。”
“不知……无双姑娘手中的广陵散可否借李某抄写一份?”
无双一愣,皱了皱眉,“这……抱歉,李公子,这曲子……”
“我可以出钱买下来。”
无双笑着摇头,“不是钱的问题,实是……无双就靠《广陵散》混口饭吃,若《广陵散》的曲谱流传出去,那无双就连这雅妓的身份都要保不住了……”
李成弼一愣,似是没想到这个问题。
“不过,李公子若是真想要曲谱,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只是……”无双苦笑一声,眸中带着凄苦看着李成弼,“无双怕李公子不会答应。”
李成弼眼睛一亮,“姑娘且说来听听。”
无双笑着倒了酒,将酒杯推给李成弼,“等公子科考中举后来为无双赎身,无双以《广陵散》为嫁妆,嫁与公子为妾,到时,无双的亦是公子的。”
李成弼怔住。
“赎身的银子不需要公子出,无双这些年攒的银子够赎无双无数次了……”
李成弼眉头紧蹙。
他是很想得到《广陵散》,但娶一个雅妓……
“公子也瞧不上无双的雅妓身份?”无双神色一暗,自嘲一笑,起身朝李成弼福身,“是无双唐突了,方才的话就当无双从未提及。”
“无双姑娘……”
李成弼下意识伸手拽住披帛,脑子飞速旋转着,不过是一个妾,娶雅妓为妾还是个身有横财的妾,他以后就不用因为一点买笔墨纸砚的钱还要看周家人的脸色了!
而且,她还带着《广陵散》嫁给他。
这笔买卖,怎么算都是他划算。
“好,等我科考中举,来为无双姑娘赎身,姑娘说话可要算数。”李成弼道。
无双大喜,盈盈福身,“多谢公子……不,多谢郎君。”
说罢,身子一软,缓缓靠进李成弼的怀中。
李成弼的身子一僵。
软卧在怀,馨香扑鼻,李成弼只觉脑子一晃又一晃,伸手抓住无双的手,凑到唇边使劲闻了闻,“真香……”
无双咯咯笑瘫在他怀中,“郎君,你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我是被美人儿的香气熏醉了……”李成弼闭着眼嗅着无双颈窝处的香气,笑着将手探入了无双怀中。
无双笑着躲闪,李成弼跟着追逐,将无双拽回怀中,屋内顿时一片铃铛般的笑声。
赖秀才几人对视一眼,都笑着将身边的女妓扑倒在地……
翌日,李成弼被阳光刺到眼睛,皱着眉躲开,下一刻,身子被人大力的拽到地上,发出嘭的声响。
“来人,把他给我扔到外面去!”熟悉的声音没了昨日的娇柔,多的是一片冰冷无情。
李成弼揉了揉疼痛的脑壳,看着逆光而立的无双,“无双,你闹什么?”
这话甫落,他的身子突然就僵在当场。
然后,猛的从地上跳起来,看着外面照射进来的烈日,只觉脑中一片空白。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看光景,已是巳时的模样!
怎么会?
怎么会!
今天是科考第一天啊,他怎么就睡过头了!
书童扑进来,看到李成弼的模样,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姑爷啊!你怎么能睡死过去!你咋能睡死过去啊……”
李成弼脑袋昏沉,却在书童说他睡死过去这刻突然打了个激灵,反应过来。
他指着无双,大骂,“贱人,你害我!”
无双冷脸,“秀才老爷说的什么话?我昨儿个还指望你能中举帮我赎身,好跟你去享受荣华富贵,我害你与我有什么好处?!”
一旁一个看着粗壮的丫鬟嗤笑道,“昨儿个来的几位秀才老爷,天不亮就匆匆回了客栈,偏您,怎么叫都叫不醒,真是白瞎了我家姑娘,我家姑娘的清白身!呸!”
“行了,别说这些没用的!”一个穿红着绿的老鸨走过来,瞪了眼无双,“死妮子,早告诉过你想从良,眼睛就得放亮点,瞧你寻了个什么货色?”
无双委屈的眼睛都红了,看向李成弼的目光恨不得吃了他。
老鸨站在李成弼跟前,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番,伸出手,“我家无双可是江宁府有名的雅妓,陪客人弹曲怎么着也得一千两,你还睡了她的初夜,你知道多少人排着队想睡她吗?我告诉你少了两千两你休想走出清雅阁!拿钱!”
“我没钱!”李成弼从地上爬起来,想去捞床上的衣裳,被那粗壮丫鬟一脚踹到了一边。
他恼怒异常,“我没睡她,是她自己贪慕虚荣爬了我的床!”
无双气白了脸,“妈妈……”
老鸨抬脚踩在李成弼还没来得及拿起来的手上,“在老娘的地盘你还敢耍横,出去打听打听,我风二娘在这条花街上谁敢惹?赶紧拿钱出来!不拿钱,老娘剁了你的手,看你三年后还怎么参加科举考试!”
李成弼疼的脸都白了,听到老鸨说起三年后的科举考试,神色激动,抬手把老鸨掀翻了,“我要去考试,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哎呦!”老鸨险些被掀翻,被粗壮丫鬟扶了一把才站稳脚跟,看着衣裳都不要就往外冲的李成弼,跺脚大骂,“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不拿钱出来就去告官,告他堂堂一个秀才有辱斯文嫖妓不给银子,废了他丫的秀才功名……”
李成弼往外冲的脚步一顿,被跑过来的龟公一边一个胳膊,按住了。
李成弼霍然扭头看向书童,书童惶惶不安的摇头,“姑爷,咱们来江宁府,只带了二百银子,哪里有三千两给他们啊!”
“没钱?没钱就去告官!”老鸨尖声道。
李成弼扬起脖子,“你们把我的秀才功名折腾没了,这一辈子都别想从我手里拿到三千两银子!”
楼上一静,有姑娘小声与老鸨道,“妈妈,他说的有几分道理,不如,让咱们的人跟着他回家去取银子?”
老鸨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你家是哪的?家中可有三千两银子?”
“有!肯定有!”李成弼斩钉截铁道。
不管如何,绝不能让他们去告官,若因为三千两银子丢了他好不容易考来的秀才功名,那他三年后拿什么考举人?
他没有,周家肯定有这三千两银子。
周家既然能给周小姐一千两陪嫁银子,也一定能拿出三千两银子。
书童骇然,“姑爷,家里哪有那么多银子……”
“我没有,我岳父家有!”李成弼冷眼看着书童。
书童张了张嘴,看着李成弼森然的目光,不知为何,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粗壮丫鬟啐了一口唾沫在李成弼脸上,“姑娘真是瞎了眼,居然看上你这么个吃自家媳妇娘家的软蛋,还秀才老爷?我呸!你今年错过秋闱,三年后也未必考得上……”
“我考得上,我一定能考得上!”李成弼狰狞的瞪着粗壮丫鬟,“我是十里八村有命的少年秀才,我也会是我们十里八村最年轻的举人!”
粗壮丫鬟被他的模样唬的一跳,啐了一声,到底没再说什么。
李成弼看着躲在人群里的无双,冷冷道,“贱人,你在那果酒中加了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合伙害我,真当我是傻子不成!你……给我等着。”
无双斜了他一眼,唇角勾出一抹嘲讽的笑,转身施施然走出了房间。
老鸨撇撇嘴,“来人,拿笔墨,让他写封信,声明自己在清雅阁睡了我的心肝宝贝儿,欠两千两,听曲子……”
“听曲是姓赖的请客,这笔钱不该我出!”李成弼冷声道。
老鸨看他一眼,嗤了一声,朝书童招了招手,又叫了清雅阁的一个人,“看着他写,写完就跟着这小子去要钱,两千两一个铜板都不能少!要不到钱咱们就告官!”
书童哭丧着脸,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两千两银子啊,老爷会打死他的。
李成弼将事情来龙去脉写了,要银子言辞锋利,这会儿,能救他的只有周家,周家必须得拿出这笔银子来,不然,他们未出生的外孙就没了秀才爹。
他没了秀才功名,也无需对周家忌惮了。
他相信周举人能看懂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