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安此人堪称是我士族的大敌。”
王氏完蛋了。
崔景召集人议事。
“新学让士族经学沦为了笑柄。”
失去了高端教育垄断权后,士族的根基被撼动了。
“如今他想作甚?他想清理隐田与隐户。”崔景语气平和,“丢失了隐田和隐户,我士族成了什么?”
没了高端教育垄断权和人口田地后,士族只剩下了自己。
“老夫仿佛看到了士族轰然倒塌的那一刻。”崔景看了博陵崔氏的代表一眼,“只剩下人的士族能做什么?”
什么都不能做。
崔晨说道:“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各家都出了人手,如今长安处处皆是讨伐贾平安的呼声,那些权贵高官也有隐田隐户,各地大族也有这些,他们不会坐视。皇帝面对这般压力,他若是还敢铤而走险,那夫复何言?”
众人都笑了。
那笑容阴冷。
长安的温度很高。
“夫人,早上曹二去采买,被人喝骂,差点动了手。”
大清早卫无双就得了个坏消息。
“为何动手?”卫无双放下账簿。
云章说道:“那些人喝骂,说郎君狼子野心,又说了什么隐田隐户。”
苏荷来了。
“本来今日有人邀了兜兜去玩耍,可那人反悔了,还说以后和兜兜割袍断义什么乱七八糟的。”
卫无双淡淡的道:“咱们家就两个田庄,庄上的人一目了然,种出来的粮食除去自家吃之外,尽数捐给了养济院。”
云章说道:“夫人,郎君在贝州把清河崔氏的姻亲一家子全给端了,那些人说郎君这是要做帝王的鹰犬,把天下人全得罪光了。”
苏荷冷笑,“打死隐户之事为何无人说?王氏覆灭却纷纷涌了出来,一句话还是做贼心虚……”
云章苦笑,“夫人,此事可大可小,郎君也没来书信……”
“因为他信任家中。”
卫无双说道:“贾家有两个庄子……”
“贝州那边贾平安势若疯狗,崔氏那边怒不可遏……”
卢顺载觉得这事儿真的奇葩,“隐田隐户之事自古有之,他贾平安这是想作甚?标新立异?”
卢顺珪幽幽的道:“有了隐田隐户,士族才让帝王忌惮。有了隐田隐户,户部的赋税只会越来越少……最终朝中无钱粮可用,你觉着如何?”
卢顺载下意识的道:“那和我等有何关系?”
卢顺珪淡淡的道:“若非你是老夫的兄弟,此刻一杯茶水便是你的送别!”
一杯茶水被卢顺珪泼在地上。
卢顺载这才想起这位兄长当年的特立独行,讪讪的道:“如今长安讨伐贾氏的呼声越发高涨,贾氏闭门不出,可见心虚……”
卢顺珪冷笑,“贾平安领军厮杀时,你还在吟诗作赋,高谈阔论。”
“阿郎!”
卢顺珪的老仆进来,“贾氏有人去了户部,说是贾氏就两个小田庄,如今全数交给户部……户部官吏已经要疯了。”
“呃……”
卢顺珪都愣住了。
“交还田地……那不是皇帝的赏赐吗?”
“是,贾氏的人说,赵国公有俸禄,足够一家花销,要了田地来不过是锦上添花。可民间许多百姓却苦于无田耕种……贾氏的锦上添花却是别人的雪中送炭,如此,贾氏有何颜面留着那些田地?全数交了。”
卢顺珪:“……”
良久,他说道:“这是釜底抽薪!”
帝后也得了消息。
“平安的那个娘子果然杀伐果断,遇到这等事不是说四处求援,而是果断出手……”武后笑的很是轻蔑,“贾氏的锦上添花却是百姓的雪中送炭,谁无耻?那些人可还敢站出来义愤填膺?”
皇帝淡淡的道:“这便是舆论战。”
武后不解。
“这是你那阿弟教给五郎的东西。”皇帝幽幽的道:“朕在想……朕百年后那些臣子面对五郎这等帝王会如何?可会想吐血?”
一个精通舆论战的帝王,一个屁股坐在百姓那边的帝王……
王忠良觉得要变天了。
长安城中的纷扰仿佛被谁按下了暂停键,竟然一下就安静了。
杜贺带着人从户部回来,在路上被堵住了。
“谁无耻?”
“自家吃的脑满肠肥犹自不足,恨不能敲骨吸髓,把百姓榨干。来,有本事就冲着耶耶的脑门来。”
前方十余怒不可遏的男子默然避开。
老夫竟然有如此威势?
他发现那些人齐齐看着自己的后方,就回头看去。
一队骑兵正在看着那些男子。
“驾!”
骑兵往城门方向去了。
有人说道:“这是去河北道的方向。”
随即一记炸雷来袭。
朝堂上,皇帝久违的出现了。
“朕听闻隐户被人打死无人过问,心中不安。隐户也是大唐百姓,为何要受此磋磨?”
皇帝目光炯炯,竟是少有的犀利。
“拟诏书,从今日起,隐户出首,可重上户籍,为良民。可授田,可从军!”
长安城被这记炸雷砸懵了。
贾家,卫无双的母亲正在唠叨。
“你看看你,把田地缴还户部看似出了气,可外面多少人恨死了你,皇帝也不说话,就看着贾氏顶在前面……”
“夫人。”
云章进来,面色凝重的道:“陛下刚下了诏令,从今日始,天下隐户可重上户籍,为良民,可分田地……”
长安城不知多少人家在诅咒叫骂。
“那人早该死了!”
“那病竟然还不发作,说什么瘤子,那便炸了吧!”
“他这是要断咱们的根呐!”
这是咒骂皇帝的一群人。
有人说道:“可长安城中万岁之声响彻云霄!皇帝的威望从未如此高过,先前老夫在东市听到百姓说,说只需皇帝一声召唤,不论是去哪,皇帝指哪他就去哪,谁要动皇帝他就和谁拼命。”
河北道震动了。
这里是士族的大本营,大小士族加起来数十家。
“河北士族在胡人南下后纷纷出仕,不是他们不想跑,而是跑不了。”贾平安分析着河北士族的情况。
“河北士族在魏晋时并非显赫,真正显赫的士族都跟着司马家南渡了,河北士族跟着去作甚?跟着去被排挤?”
贾平安笑道:“可士族和司马家都是烂泥,结果反而是北边的胡人越发坐大了,于是出仕胡人的河北士族愈发的强盛……若是司马家当时能逆袭,那么河北士族今日就是落水狗,人人喊打。可最终却是……太子别撇嘴。”
李弘没法不撇嘴,“舅舅,你这般说的……我家也是胡人了。”
“胡就胡吧。”贾平安说道:“河北士族就是靠着胡人成了当世显赫。他们的能力自然当世一流,可他们抱着正统的牌子的模样却让人发噱。”
李弘不想和他说话,就转个话题,“舅舅,崔氏的隐户不好弄。那些人如今云集清河,若是强行动手清查隐户隐田,贝州会乱,弄不好河北道也会乱。”
到时候可不是阿娘吊打这么简单,阿耶会暴跳如雷。
“我在等。”
“等什么?”
“等风云动。”
河北道的隐田和隐户多如牛毛。
后世关于大唐隐户的数目争论颇多,最多的一种说法是三成隐户,也就是说一百万人中有三十万人是隐户。这些人不在大唐的户籍中,他们创造的财富归于那些上等人。
乌冲就是崔氏隐户中的一员,一家子都是。
这一日他在田间劳作,两个男子路过讨水喝。
“喝吧。”
乌冲拿出了陶罐。
至于水囊……那玩意儿他买不起。
两个男子喝了水,顺带坐下歇脚,和乌冲说了些田地里的事儿。
“日子不好,仅能果腹。”
乌冲叹息。
一个男子说道:“我家也难,不过最近朝中出了个诏令,说是能移民去安西和南方,五年免税呢!还建造学堂,比关中还多,各地官府还得优先录用移民的子弟……”
乌冲羡慕的眼睛发光,“可我是隐户,没有户籍。”
男子诧异的道:“你不知晓吗?陛下垂怜隐户艰辛,才将下了诏令,隐户只需去报官就能重新上户籍,成为良民……”
吴充:“……”
“还有,成为良民不但能移民,还能分地……”
“竟然能成为良民?”乌冲愣住了。
“对,没错。”
乌冲喃喃的道:“竟然还能成为良民?成为良民就能分地,还能移民,安西多好?南方他们说到处都是良田……”
广袤的田野上,那些男子三三两两的到处转悠,把话传的到处都是。
“贾平安依旧没动静。”
崔景惬意的喝了一口茶水,“河北道如今都在等着他动手,但凡他敢动,咱们的人就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别小看了士族,河北道数十家士族联手能让大唐颤抖,这股子力量能摧毁一切。”
“我去城里采买。”
乌冲今日提早回家,随后交代几句,说是进城买些东西。
他准备进城去打听关于隐户的消息,可刚到城门外,就见一群人围在那里,有人在大声的喊着。
“……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说陛下觉着隐户可怜,于是诏令天下,但凡隐户主动向官府通禀自己的身份,愿意一家子成为良民,那么各地官吏必须照办,但凡谁敢阳奉阴违,但凡谁敢阻拦……一律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
流放三千里一辈子?
这个代价谁愿意承受?
一群人傻眼了。
乌冲躲在后面,弯着腰小声问道:“若是主家阻拦呢?”
“主家阻拦你不会偷偷跑?难道主家还能整日盯着你?或是整日把你一家子关在村里。”
是哈!
悄然带着一家子去官府……随后变成良民,随后移民,远离主家。
妙啊!
乌冲悄然转身回去,与此同时,十余人也是如此。
当日乌冲一家子都消失了。
“人呢?”
崔氏的管事怒气冲冲的把门踢开。
“乌冲!”
“人没了,家中值钱的东西都没了。”
一群豪奴面面相觑。
“这是……逃了?”
刚开始只有一家,可第二日却跑了十余家。
接着就一发不可收拾。
崔景接到了消息。
“阿郎,家中那些农户纷纷出逃。”
“老夫知晓。”崔景眯眼,额头上三道皱纹挤在一起。
“皇帝弄了个诏令,给了隐户成为良民的机会,还能分田地……这是软刀子!”
崔晨愤怒的道:“那些隐户听到这等消息,哪会不动心?移民免税五年,子孙优先录用,就算是看不上免税五年,可子孙优先录用谁不动心?辛辛苦苦一生,所为何来?不就是为了儿孙?”
这一招直接打了七寸上。
“怎么办?”
这个问题很紧迫。
“那些隐户一心想着出逃,他们逃了,崔氏的田地谁来耕种?没了收成,没了人口,哪来的崔氏?”
一个老人咳嗽着,“要拦住,要杀鸡儆猴!”
崔景点头,“出动家中的人手,拦住!”
有人说道:“难怪关陇当年要握住军权,没有军队在手,帝王才会铤而走险。”
“乌冲一家子在城中呢!我前日看到了,一家子都跟着往安西去,笑的……我这辈子就没见乌冲笑的这般畅快过。”
“真是成了?”
“成了,我还追上去问,乌冲说一家子悄然跑去了官府,随即就有人带着去问话,上户籍,接着就说了大唐如今还能分田地的地方,好些地方……乌冲选了安西,说是能远离崔氏。”
“那咱们呢?”
一群人躲在一户人家中低声说话,大晚上黑麻麻的,连对面的人都看不清。
有人在咳嗽,随即捂着嘴。
“崔氏今日来了好些人,说是谁敢跑就打断腿,打断一家子的腿。”
“可……可上次王氏的人也是这般叫嚣的,最后却被赵国公抄家,全家涉及冯五案子的全数被打断了腿。”
“对了,王氏的隐户全数成了良民,王氏的田地大多分给了他们。”
“啧啧!”
“崔氏就是神灵,别痴心妄想。”
“那咱们就跑。”
“对,跑。”
“如今外面有了学堂,百姓家的孩子也能去读书,还能科举。就算是为了孩子,咱们也不能再忍下去了。”
“好!”
“那就明日跑。”
第二日,村子里的炊烟升起来格外的早。
家家户户都做好了早饭。
“多吃些!”
往日做饭扣扣索索的母亲今日却大气磅礴,竟然还放了久违的油脂,孩子们吃的眉开眼笑。
吃完饭,大人背上包袱,拿着锄头铲子,大些的孩子拿着菜刀,背着小包袱。
一个孩子问道:“阿耶,我们去哪?”
男子回头笑道:“阿耶带着你们去寻能堂堂正正做人的地方。”
一缕阳光出现在前方,照亮了一家人的脸。
一家子出门,只见左邻右舍都出来了。
众人相见都是一笑,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憧憬。
众人缓缓往村口去。
“这是要去哪呀?”
一群人堵在了前方。
为首的便是崔氏的管事。
他的身后还带着十余大汉,人人手中都拎着大棍子。
管事上前一步,“都滚回去。”
隐户们都慌了,纷纷后退。
“阿娘!阿娘!”
“阿耶……”
孩子们在嚎哭,妇人在饮泣。
“回去!”老人在喊。
“这是崔氏,咱们得罪不起!”
管事狞笑道:“谁不滚?”
一个男子退后慢了些,管事指着他,“打!”
几个豪奴冲上来,把男子抓住,随即一顿毒打。
“别打了!”
男子的家人开始畏惧,后来见豪奴们拎着棍子狠抽,就冲上去阻拦。
“一起打!”
管事眯眼看着那些人。
他需要一只鸡,男子一家子正好。
打了鸡,那些猴可还敢乱跑?
“打……断腿!”
他刚开始想喊打死,但突然抽了一下,改成打断腿。
贾平安就在清河县,在这个时候打死隐户,那个杀星会不会借此发难?
豪奴们拎起棍子,狞笑着。
“救我!”
妇人趴在孩子们的身上,老人伸手去阻拦……
大人惨嚎,孩子惨嚎……
“谁敢冒头?”
管事冷冷的道:“这是崔氏,能碾死你等一家子就如同碾死一群蝼蚁!”
谁敢冒头?
一群隐户有人胆怯往后缩,有人握紧手中的锄头,却不敢上去……
一个哇哇嚎哭的孩子突然嚷道:“阿耶,我要读书!”
现场突然安静了下来,那一家子的惨嚎仿佛都被屏蔽了。
“我要读书!”
那个孩子喊了几嗓子,随后吓得躲在母亲的身后。
他的父亲喘息着,眼珠子都红了。
“我……我可以一生为奴,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能,我要他读书,去科举,去和那些人并肩而行……”
他高举锄头,“我要出去!”
管事狞笑,“这里还有一个,打!”
那些大汉举着棍子冲过来。
一个老人哆嗦着喊道:“打死我等无事,护着孩子们出去!”
瞬间所有的大人都动了。
锄头,铲子,棍子……
各种武器飞舞着。
那些豪奴刚开始自信满满,可甫一接触却被打的惨叫连连。
连妇人都咬牙切齿的挥舞棍子或是铲子。
“让路!”
他们只想着为自己的儿孙打出一条路来,哪怕自己倒在这条路的路口。
“救命!”
一个豪奴被打断了腿,一瘸一拐的让外蹦跳,面无人色的喊着。
“救我!”
那些大汉被打倒在地,管事甚至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拎着石头在拍豪奴的脑袋,一边拍一边落泪叫骂:“叫你打我娘!”
一群大汉不过片刻竟然全军覆没了。
这些隐户扶着自己受伤的亲人,缓缓逼向管事。
管事退后一步,“你等要作甚?要作甚?这是崔氏,回头报官弄死你等!”
隐户们不说话,但管事却发现不对。
这些以往看到自己都会点头哈腰的隐户,此刻竟然把腰背挺的笔直。
“他们不给咱们活路,那就拼了!”
一声喊后,管事被乱棍打倒。
“点火烧了。”
整个村子都被点燃了,闻讯赶来的豪奴们被隐户打的落花流水。
这样的场景在清河处处可见。
崔氏乱了。
那些豪奴一批批冲去镇压,随后一批批有去无回。
“那些贱狗奴发狂了,他们正冲着这里来。”
崔氏跑了。
整个崔氏大宅子空无一人。
“莫要放火,那是违律,咱们本来有理,纵火抢掠就成了贼人!户籍没了,儿孙也成了罪人!”
贪婪在最后关头被拉住。
一群群隐户在城外集结。
“入籍!”
呼喊声撕破苍穹,激荡风云。
贾平安和太子就在城头看着这一切。
“当百姓愿意去做一件事时,什么都挡不住,大军挡不住,权势挡不住。”贾平安倍感欣慰。
李弘说道:“唯一能挡住的法子就是站在他们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