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长安城中很凉爽。
“太平!”
武媚逗弄着女儿。
太子三兄弟在边上眼巴巴的看着。
“阿娘!”
太子忍不住了,“我抱抱妹妹。”
武媚嫌弃的道:“摔了怎么办?”
太子举手发誓,“摔了我就跟着摔!”
这孩子!
李弘接过襁褓,讶然道:“妹妹的脸比前日又白了好些。”
李哲在边上凑热闹,“妹妹在看我。”
李贤不满的道:“太平这是想让你们走开。”
邵鹏进来,近前低声道:“皇后,陛下说……那些人吵完了。”
武媚点头,眸中多了些兴奋之色。
邵鹏可是记得皇帝当时的忧色,可皇后竟然欢喜。
“平安……让他进宫。”
贾平安进宫时,太子带着两个弟弟刚出来,看着灰头土脸的,里面有孩子的哭嚎声。
“把太平逗哭了?”
贾平安觉得熊孩子就是熊孩子。
太子看了李贤一眼。
李贤笑了笑,微微颔首,随即走了。
他身边跟着几个内侍和宫女,韩达是他的身边人,低声道:“大王,这可是贾郡公,皇后颇为关切,若是能和他亲切些,好处不少。”
另一边的陈大娘忧心忡忡的道:“方才皇后可是发火了,会不会对大王不满?”
李贤的笑容收了,淡淡的道:“阿娘的眼中只有太子,阿耶也是如此。”
韩达楞了一下,“大王,陛下昨日才赏赐了……”
“那些东西……”
李贤笑道:“好用。对了,等等七郎,和他斗鸡去。”
陈大娘叹息,“大王,斗鸡这等事陛下和皇后不喜,不如去踢球吧。”
李贤皱眉看着她,“我喜欢如何关你何事?若非你是阿娘派来的,此刻我便把你赶出去。”
陈大娘苦笑道:“奴一片苦心……”
“你的一片苦心交给你儿子去!”
陈大娘默然。
贾平安进了殿内,见阿姐在哄孩子,就纳闷的道:“太平也太爱哭了些,当年兜兜都没这般。”
武媚坐在那里抱着襁褓,没好气的道:“三个兄长轮番逗弄她,你说小小的人儿如何不气?”
贾平安莞尔,“我看这以后也是个娇娇。”
武媚笑道:“我的女儿,自然该是个娇娇。”
只要她别掺和朝政就好。
历史上的太平公主就是野心勃勃,最终被李隆基干掉。
武媚把孩子递给乳娘,揉揉眼角,“这带孩子比看奏疏都累人。”
谁说不是呢!
贾平安对此深有体会。
武媚看着他,神色严肃,“士族商议好了。”
“他们内部需要平衡。”武媚讥诮的道:“口中说着道德仁义,可许久未有动静不是为国为民,只是众口难调。”
“男盗女娼罢了。”贾平安随口道。
武媚皱眉,“士族不会如此。”
呵呵!
贾平安对此只能呵呵。
贾平安的头顶挨了一巴掌。
“好好说话,呵呵的阴阳怪气的!”
武媚说道:“他们会如何做难说,我和陛下商议过,直接冲着我们来他们不敢,否则弄不好就是翻脸。”
“翻脸……陛下手握大军。”
贾平安眯眼,“不过这等事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如此,否则就成了例子,后世子孙一旦觉着哪个势力不妥当,就敢出动大军去清剿,人人自危之下,哪来的安稳?”
“你知晓就好。”
武媚眼神柔和了些,“你要小心。他们会对我和陛下使软刀子,不过对你却没那么隐晦。平安,此刻我真悔了,你该早些做个尚书,封个国公。你要知晓,你如今……”
她说不下去了,贾平安笑道:“我如今在他们的眼中还算不得对手。”
兵部侍郎,郡公……可老帅们垂暮了,贾平安失去了最大的助力。
武媚叹道:“平安……可惜了。”
贾平安笑道:“阿姐,我不担心这个。我只是有些好奇,士族这般……为何从不见他们改朝换代?”
“你说关陇那般?”
武媚仿佛不知晓老李家就是关陇推出来造反的代表,意味深长的道:“平安你要记住,花越开得美,开的越让人惊心动魄,它就越凋谢的快。”
贾平安明悟了,“关陇就如同是昙花一现,而士族却潜移默化,把自家融入了这个王朝中,千百年依旧存在,他们依旧能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眯眼,“他们鄙夷关陇那等用血淋淋的手段来夺取权势钱财的蠢笨,而喜欢润物细无声。”
武媚点头,欣慰的道:“你能看到这个我很欣慰,在士族的眼中,皇室只是沐猴而冠,世间最为高贵的便是他们的家族……”
“可追溯上去,他们的祖辈也只是个凡人。”
“对。”
武媚平静的道:“他们传承的时日太长了,通过联姻等手段,早已和许多家族联在了一起。”
“庞然大物。”后世资讯爆炸,贾平安马上想到了许多例子。
这便是国中之国的一个庞大势力。
“对。”
武媚突然笑了笑,“王与马,共天下。当年王氏俨然庞然大物,主导了前晋,司马睿……”,她轻蔑的挑眉,以示对司马家的不屑,“司马睿称王导为仲父,动辄用惶然或是顿首来写手诏,那是世家门阀辉煌的开端。”
这段历史贾平安还真心不知道。
“王导这般厉害?”
武媚嗔道:“不好生读书便是你这般无知。王导乃是琅琊王氏出身。”
娘的!
这群所谓的世家果真是祸害遗千年。
“你要小心!”
武媚再三叮嘱……当年长孙无忌在时她也未曾这般紧张过阿弟的安危。
出宫后,贾平安不知去寻谁,最后竟然晃荡到了修行坊。
熟悉的牌子,上面的字不大好,贾平安喊道:“青衣!”
“谁寻青衣?”
凶神恶煞的声音中,范颖出来了,见到是贾平安,就冷着脸道:“青衣没空。”
“贾郡公。”
魏青衣出来了。
范颖的老脸一点都没变。
贾平安进了魏青衣的房间,坐下就说道:“帮我看看。”
魏青衣抬眸,深邃的眸子中多了些笑意,“看什么?”
“可能看我这几年的运势?”
魏青衣摇头,“所谓运势实则随心。”
不是从心吗?
贾平安有些失望。
原来高人竟然也不能看出一人的运势来。
“有人凶神恶煞却福禄寿喜皆全,有人慈眉善目却短命,所谓运势,天意之外还得要看你的言行。有时一句无意间的话,一次无意间的出行都能带来变化,所谓看运势……如何看?天机瞬息万变……不可测。”
魏青衣跪坐在那里,神色平静,气质如幽兰,让人生不出亵渎之心来。
“那便无事。”
贾平安突然一笑。
他并不是无敌神灵,所以在得知山东士族把自己当做是虾米,准备碾压了自己时,第一时间茫然,旋即下意识的来寻魏青衣看看运势。
就像是后世,一个个体户和上市大公司结怨,上市大公司发誓要弄倒他……
我能怎么办?
“你遇到了难事。”
魏青衣平静的道:“红尘多烦忧,你看着多了疲惫。”
“妻儿,产业,朋友,许多关联的人家,私事公事总是不休。”
贾平安笑道:“这样的红尘让你厌倦了吧?”
魏青衣动了动,却是从案几下面拿了棋盘。
“下棋。”
“好!”
二人开始手谈。
此刻李义府正在笑,但笑的不是很痛快。
“贾平安整日转悠,压根就没去琢磨启蒙之事。”
专家们还在积极的探讨着,李义府站在门外含笑道:“此次定然能压贾平安一头。”
心腹欠身道:“相公,那些士族不对劲。”
“他们商议结束了。”
李义府笑的很和气,“人家太多,不能一下就决断方向,所以就派了几个所谓的名士来,可那几个所谓的名士却被贾平安抽肿了脸。”
心腹笑了笑,却学不会李义府那等笑意,“可那些人一旦出手,陛下和武后那边也不知能否挡得住,若是挡不住……”
李义府的眸色阴沉,“挡不住……那便是帝王与世家共天下。”
心腹身体一震,“王与马……”
贾平安一盘棋杀的魏青衣片甲不留。
“你的棋术与当世的不符。”
“只是胡乱琢磨的。”
贾师傅前世便是业余棋手,业余棋手第一要考教战斗力,战斗力不行的,别人使出翻盘术(胡搅蛮缠,无事生非),说不得你大好局面就废掉了。
所以他今日把战斗力使出了十成十,魏青衣直接跪了。
“胡乱琢磨……”
魏青衣饶有深意的道:“许多时候胡乱琢磨也不差。”
乱拳打死老师傅?
贾平安觉得这话不错。
娘的!
淦就是了!
要他躺平是不可能的!
“淦!”
站在兵部的值房外,贾平安痛快的喊了一嗓子。
陈进法悄然而至,“贾郡公,崔氏去了两个名士,李义府那边没答应,两边闹了起来。”
“想编撰启蒙书?”
“是。”
一旦决定要出手,士族的手段让人感到脊背发寒。
他们出手编撰启蒙书,用屁股都能想到里面的内容会是什么。
从根子上贬低新学,褒扬儒学。
李义府算是站稳了立场。
但催胸不大乐观。
“催胸你的脸……”
崔建捂着脸,支支吾吾的从吏部出来,“小贾啊!”
贾平安猛地窜到了边上,一下就看清了。
我去!
巴掌印!
“谁干的?”
贾平安冷冷的问道。
我弄死他!
崔建看看左右,“罢了,此事……不说也罢。”
贾平安懂了。
“多谢崔兄。”
他郑重拱手。
崔建羞愧的道:“没帮上忙,家里长辈多,义玄公又不在了,否则他在还能……哎!”
崔氏的内部会议定下了以后的大方向。
“学堂之事是挖根,那些人提及你时眼神都不对了,有人说要取你的首级,有人说要让你身败名裂。”
崔建不忌讳的说出了这事儿。
世家大怒。
你要挖我们的根,我自然要挖你的根。
一首歌在贾平安的脑海里回荡着。
“就在长安吧。”
崔兄丢下一句话就急匆匆的走了。
就在长安,也就是说,若是把学堂的范围控制在长安城中,士族会做出一定的妥协。
贾平安笑了笑,“他们要的是家族的荣华富贵,可我要的……他们却不懂。”
学堂中,先生进来。
“起立!”
“坐下!”
“打开课本第一页。”
孙亮打开了课本第一页。
“跟我念。”先生抬头,眼中全是虔诚,“天下兴亡我有责!”
孙亮大声跟着同窗们一起念诵。
“天下兴亡我有责!”
这是初级班,学生们几乎都是半文盲。
都很年轻!
每个孩子都仰着脸,那稚嫩的脸上全是……
“这是希望!”
先生微笑着。
李义府发现自己失策了。
“去查查那些人中间有多少与世家有关联!”
希望不多吧!
他是从阴谋论的角度来了一次揣度。
“那些世家手段了得,若是他们要动手,哪里会这般明晃晃的?”
不对!
李义府越想越不对,那熟悉的笑容消散了,阴沉的在值房里踱步。
“老夫能轻视任何人,却不敢轻视世家,这些人一旦想弄谁,那手段不是你们能揣度的……”
心腹干咳一声,等李义府皱眉看过来时,轻声道:“他们弄贾平安……这是好事啊!相公!”
李义府冷冷的道:“老夫恨不能让贾平安去死,可编撰启蒙书的差事是老夫在掌总,若是此事出了纰漏,你以为老夫能安身事外?”
心腹面色微变,急匆匆的去了。
第二日,李义府刚到值房里,心腹就进来了。
“且等等。”
李义府正在吃早饭……一个敞口瓶子里装着馎饦,他拿着一个长柄的勺子舀着吃。
大唐不许高官进市场,更不允许官员在路上吃东西,哪怕跋扈如李义府也只能把馎饦装在瓷瓶里,带到值房来吃。
馎饦热气腾腾的,心腹嗅到了骨头汤的香味,微微带着些羊膻。
大唐著名的美食家贾平安说过,没有一点儿羊膻味的羊肉不好吃。
李义府也是如此,羊肉羊汤中必须有羊膻味。你要说我这羊吃的是草药,所以没羊膻味……对不起,老夫不爱吃。
贾平安私下还有一种说法:臭豆腐标榜自己不臭,那还是臭豆腐吗?
李义府吃的越来越快。
吃滚烫的带汤面食时,口腔和咽喉渐渐适应了滚烫,就会越来越快。
他的额头多了汗珠却顾不得去擦,一直吃完馎饦。
吃到最后,他用勺子在瓶子底部不断的掏着,把汤水和残渣吃下去,一脸陶醉。
再也舀不到了,李义府举起瓷瓶往嘴里倾倒。
喝完最后一口汤,他擦擦嘴,惬意的叹息一声。
可以说了。
心腹说道:“里面十余人与族有关。”
李义府长出一口气,眼中多了厉色,“一群贱狗奴,这是早有预谋,老夫却失察了。”
心腹焦急的道:“相公,赶出去吧。”
李义府笑的和气,“赶出去……用什么借口?”
心腹想了半晌,却想不到任何借口。
李义府淡淡的道:“贾平安要倒霉了,不过在此之前老夫得进宫一趟,否则贾平安倒霉……皇后怕是会怒不可遏,到时候老夫遭了池鱼之殃。”
他急匆匆的进了宫。
皇帝很忙。
“陛下和李相在议事。”
这里的李相指的是李勣。
“陛下,老臣以为吐蕃咄咄逼人,迟早会成为大患。吐谷浑乃是大战之地,不过吐蕃在此大败,故而老臣以为禄东赞定然会在安西一代动手……”
李勣很是沉稳的说着,“如此西域当有稳妥的名将坐镇,老臣愿往。”
李治淡淡的道:“朕却离不得英国公。”
李勣怅然良久,王忠良不禁觉得皇帝太过念旧。
既然英国公想去,那就让他去呗!
李勣叹息道:“如此,老臣举荐一人。”
李治颔首,“英国公目光敏锐,举荐之人定然不俗。”
皇帝不该是不说话,等英国公说出人选后再做决断吗?
王忠良觉得皇帝今日错了许多。
李勣微笑道:“老臣以为,贾平安可去西域坐镇。”
瞬间王忠良都明白了。
士族反扑,帝后能周旋,但贾平安却很难周旋。
英国公和皇帝默契的一番话,实则就是想让贾平安暂避漩涡。
妙啊!
王忠良不禁想抓耳挠腮一番。
李治沉吟着,良久说道:“此言甚是,且待朕斟酌。”
这个斟酌就是看时机。
但宜早不宜迟。
皇后正在寝宫中发脾气。
“谁说平安是奸佞?陛下与我都没这般说,他们倒是好脸!”
皇后神色冷肃,邵鹏发誓自己看到了杀机。
李义府来了,把事儿说了,最后请罪,“臣疏忽了。”
他低着头,没看到皇后的眼中冷冰冰的。
一个内侍急匆匆的进来,“皇后,陛下说,西域该有人去坐镇。”
武媚一怔,旋即笑道:“陛下果然是陛下。”
邵鹏想翻个白眼……皇后先前可是连陛下都喷了几句。
武媚欢喜,“平安呢?快去寻了来。”
李义府急匆匆的回去,对心腹说道:“帝后依旧眷顾贾平安,此事要着紧,盯着那十余人,罢了,老夫亲自去,但凡他们编撰不妥之处,全数删掉!”
贾平安此刻在吏部的外面,手中拿着一本书,一脸无所谓的随意。
“我来问问那些人,启蒙书可编好了吗?若是没有,我这里倒是有了一本。”
贾平安笑的很是平静。
李义府闻讯骂道:“他还敢来……这是主动来丢人!罢了,让他进来,老夫也去看看。”
因为事儿是李义府掌总,所以那些专家都在吏部集中。
此刻值房里一片嘈杂。
“王莽就是个逆贼,哪里能把他在启蒙书中提及?”
“始皇帝暴戾,当弃之!”
一阵嘈杂中,有人不经意间看了一眼门外。
“贾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