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每天起的很早,起来后它会在家里巡视一圈。
三花从房间里出来,阿福看了她一眼,甩着圆滚滚的屁股继续向前。
“阿福!”
鸿雁出来了,打着哈欠下来,欢喜的揉揉阿福的脑袋。
“阿福不喜欢你!”
鸿雁得意的冲着三花炫耀着。
三花长这么大,压根就没见过这等可爱的生物,所以刚来贾家时很是好奇了一番。但不知是为何,阿福却对她不理不睬的。
今日你对我不理不睬,明日我让你……
三花微微昂首,眼中有坚毅之色。
贾平安出来了。
“郎君。”
鸿雁马上就精神抖擞的去收拾床铺。
小女仆很欢乐,一边收拾一边还唱着莫名其妙的歌。
“郎君。”
三花弄了洗漱的东西来。
洗漱,操练,吃早饭,这是早上的三部曲。
“先生。”
赵岩来了。
“昨日的算术题做完了。”
今天的功课昨天就做完了……
这学生勤奋的不像话。
贾平安随口道:“如此,你也该去陈继东那边学儒学了。”
赵岩应了,陪着他出门。
“先生,昨日有人和我辩驳,他说世间大道当是天地人,儒学便是探索天地人的学问,而新学却是去琢磨那些细微的东西,一个高,一个低……”
这是哪个蠢货的理论?
贾平安说道:“所谓的天地人,在儒学里只是一个形而上的东西,他们说这便是道。可人生来便是要吃喝拉撒,什么是人的道?
儒学探索天地人,形而上的方式实则和佛道有共通之处,这便是道。
他们说形而下乃是器,这个器我以为说得好,咱们探讨的便是器,是格物。他们从上琢磨,咱们从下琢磨,当咱们琢磨出了无数东西时,他们依旧在说着什么……天之高,高不可言,地之厚,厚不可测……可咱们新学会去测测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赵岩一怔,“先生,这么说……儒学高高在上,就是扯嘴皮子。而咱们新学躬身在下,却是在做事?”
“对,他们是君子,动口。咱们是凡人动手。孺子可教也!”
学生领悟了自己的意思让贾平安心中欢喜,拍拍他的肩膀后就上了阿宝。
“先生大才。”
赵岩目送着贾平安离去刚开了坊门来巡查的姜融路过,就问道:“赵岩你跟着武阳伯学了些什么?”
赵岩看着他,很自豪的道:“学了如何躬身做事。”
有坊卒说道:“坊正这赵岩如今看着精气神都不同了看人的眼神也不同了,好像多了什么……”
“自信!”姜融难过的道:“当初若是我的孩儿做了武阳伯的学生,此刻这般自信的就是他了。耶耶肠子都悔青了。”
大唐的学校多是官学,从上面国子监诸学到下面的州学县学有的地方甚至还有乡学,这便构成了大唐的教育体系。
但能够进入官学的毕竟是凤毛麟角,剩下许多想读书却不得其门的年轻人,便催生了私教这个行业。
陈继东便是在家中私教。
靖安坊离道德坊不算远,赵岩背着包一路小跑着到了先生家。
陈继东面色微红,国字脸一开口便是呵斥,“要稳重要稳重说多少次了?”
“是。”
赵岩赶紧压住喘息。
“坐下吧。”
赵岩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身后的同窗程瑜低声道:“先生昨日说了新学便是骗人的你小心挨打。”
赵岩感激的点点头。
“今日……”
陈继东开始上课了。
晚些他随性的散发思维,说道:“当今大唐国势蒸蒸日上,尔等学子便该好生读书,为官治理天下,为民约束自身,教导子弟,乃至于教导相邻,教化一方,这便是读书的意义。”
他看了赵岩一眼,“当今许多人有些看法,说新学乃是当年儒学的刀下亡魂,你以为如何?”
这是个艰难的时刻。
程瑜叹息一声,知晓先生是想通过赵岩来向贾平安发出挑战。
赵岩起身,心中有些难受,但却目光炯炯的道,“先生教授新学时,也曾提及儒学。先生以为存在即道理,儒学能历经多年而备受欢迎,那么就有它的长处。”
他本想就此坐下,可突然觉得这样很不公平。
凭什么他们能对新学指手画脚,任意撒泼,而新学就只能低头承受?
赵岩深吸一口气,“先生还说……动辄就利用威权来打压其它学问,这是心虚!”
程瑜的呼吸一紧,觉得赵岩要闯祸了。
陈继东冷笑,“他这是想说……当年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错了?打压杂学错了?”
这是个立场问题。
程瑜觉得赵岩会选择退缩。
可赵岩却用力的点头,“是。先生说,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
陈继东面色微黑。
“下课!”
先生竟然没有呵斥?
学生们愕然。
等陈继东出去后,程瑜勾着赵岩的脖颈,兴奋的道:“你把先生驳倒了。”
边上的杨驰淡淡的道:“是那两句诗让先生无话可说了。”
赵岩欢乐的回到了家。
“大郎回来了。”
韩氏在喂猪。
“阿娘,我来。”
赵岩把书包一放,就接过了了木瓢,一瓢一瓢的把猪食舀到石槽里。
几头猪哼哼唧唧的在吃着,热腾腾的猪食散发着一股子山野的味道。
韩氏用围裙擦擦手,“学习才要紧,这些活哪里要你来干。”
赵岩一边舀猪食,一边笑道:“阿娘,先生说世间之事并无高低之别,别以为读了书便是人上人。”
“那不是人上人是什么?”
赵岩笑了笑,也不再解释。
下午贾平安下衙,赵岩带着功课过去。
授课结束后,赵岩说了陈继东的那些话。
“学问无高低贵贱之分。”贾平安淡淡的道:“不过这等话题不该你们讨论,明早我去一趟。”
第二天早上,贾平安跟着赵岩去了陈继东家。
“赵岩,这是你兄长?”
程瑜看到神色从容的贾平安,有些有艳羡。
赵岩摇头,“是先生。”
这便是武阳伯?
程瑜拱手,“见过武阳伯。”
“这里是学堂,不是官场,无需如此。”
贾平安很随意的和他们说了几句话,陈继东来了。
“你是……”
贾平安拱手,“贾平安见过陈先生。”
陈继东的眼中多了警惕之色,“武阳伯来此何意?”
这人好像有些怕我?
贾平安心中微动,“还请借一步说话。”
陈继东点头,“如此便在外面。”
二人出去,学生们挤在窗户边看热闹。
“我晚些还得去百骑有事,那么简单些,陈先生认为新学有何不妥之处,只管说来。”
今日贾平安没告假,晚些回去明静那边娘们定然要嘀咕什么迟到。
陈继东冷笑道:“武阳伯这是来找事的吗?”
这人脑补太多了……贾平安笑道:“我只是想把此事说开,否则赵岩学着也不安心。”
陈继东淡淡的道:“所谓新学,便是杂学,杂学可在,但只能在下……”
就是做小老弟,不,是做孙子。
儒学是老子,新学是灰孙子。
这些人哪来的自信?
陈继东说了一堆。
贾平安微笑道:“新学可曾危害江山社稷?可曾让人走上了邪路?可曾害了民心?”
这个……
陈继东想了想,“并无。”
“那么……”贾平安认真的道:“儒学害怕新学作甚?”
陈继东面色涨红,“儒学并未惧怕新学。”
“那何必屡屡说新学乃是什么刀下亡魂?”贾平安觉得这些人就是不自信,“若是自信儒学能碾压了新学,那便去碾压。新学既然无害,为何不能存在?难道学问的存在与否,还得看儒学的眼色?”
陈继东深吸一口气,“新学干扰了儒学。”
“这便是不自信!”贾平安笑道:“新学在何处?最大的便是在算学,可国子监诸学那么多学生,算学只是边缘,忌惮什么?至于外面,也就是几个权贵子弟在学。至于民间,贾某也就收了赵岩一个学生,如此……儒学在害怕什么?”
陈继东的嘴唇动了动,“……”
他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了,只能负手而立,保持尊严。
是啊!新学无害,又不会蛊惑人心去干什么坏事儿,又不会鼓动百姓放弃什么帝制,压根就没涉及政事,那儒学为何害怕呢?
“这是不自信!”
贾平安颔首,然后冲着教室那边笑了笑,拱手离去。
“先生看样子是赢了?”
程瑜觉得陈继东负手而立的姿态比贾平安随和的姿态更威风,多半是赢了。
杨驰也觉得如此,“多半是。”
赵岩的心中一沉,难过的想哭。
“先生回来了。”
众人赶紧坐好,装作乖宝宝的模样。
陈继东进来,并未拿起课本,而是沉默着。
良久,他沉声道:“以前我对新学却是偏颇了。”
杨驰愕然,“先生……”
陈继东是个骄傲的人,给他们授课的时候出了错也不会低头。
可今日他却低头了。
程瑜不敢置信的道:“不是先生赢了吗?”
赵岩只觉得心中欢快的想蹦起来。
是我的先生赢了。
陈继东问道:“赵岩,武阳伯教授了些什么?”
赵岩起身,“先生教授的有许多,天文地理,算术,物理化学……”
天文地理还知道,算学也知道,但物理化学是什么东西?
陈继东问道;“物理化学是什么学问?”
“是研究世间万物根源的学问。”
好大的口气!
陈继东问道:“何以能研究世间万物?”
“譬如说道人们炼丹,煅烧雄黄为何出了砒霜。譬如说油脂为何会凝固,木材为何能烧成木炭……”
这些都是身边事。
陈继东皱眉,“那炼丹炼出来的乃是丹药,什么砒霜?胡言乱语。”
在此他又对新学生出了些看法,觉得大话连篇。
赵岩想到了别的,“鄂国公原先就在家中炼丹,身子越来越差,后来先生去了,说那些不是好东西,于人而言,乃是毒药!”
陈继东愕然。
程瑜起身,“先生,我家恰好知晓此事。”
“你说说。”陈继东点头。
程瑜说道:“原先鄂国公家经常采买些炼丹的东西,后来就不来了,我家还问过,说是鄂国公已经不再炼丹,每日服药排毒,原来竟然是武阳伯的劝导?”
当然是先生!
赵岩骄傲的点头,“鄂国公家的小郎君尉迟循毓便是先生的学生,对先生恭敬有加。”
陈继东的坚持再度被打击了一下。
晚些下课,他去寻了一个交好的好友元兴。
“鄂国公?”
元兴一脸唏嘘的道:“那武阳伯和太史令去了鄂国公府,回过头鄂国公就断了炼丹之道,每日喝什么牛乳排毒。那是仙丹啊!什么毒?都是骗子!骗子!”
元兴突然激动了起来,面色潮红,眼神激动。
这是……
陈继东记得元兴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边上的仆役赶紧劝道:“仙师,该服药了。”
元兴坐下,仆役拿了一包东西出来,打开一看,花花绿绿的粉末。
“来一口?”元兴劝道。
陈继东摇头,绝望的发现自己错了。然后他问了炼丹的事儿。
“是啊,用雄黄和其它东西能炼出仙丹,服之轻身,延年益寿……”
陈继东是个痴迷于学问的人,闻言不禁就再问道:“那是如何炼出来的?”
元兴一番道理,说的云山雾罩,陈继东完全不懂,出来后悄然为了仆役。
“郎君服丹多了就变成了这样。”
难道真是毒药?
他随后去了道德坊,寻了赵岩问话。
“砒霜……”赵岩学过,“就是用信石或是雄黄来煅烧加温,里面的坤便升华了出来,随即出来氧化……上面覆盖东西,砒霜便凝结于上。这能药用,但也是毒药。”
“毒药……”
想到好友元兴服用那些东西,陈继东再也忍不住了。
“武阳伯,你迟到了。”
明静板着脸,一脸纪律委员的矜持。
“那又如何?扣钱吧。”
贾平安一脸土豪的气息,就差说一句,“嗟,来食。”。
是啊!
他不差钱,不在乎。
“可你的考评……”明静得意的笑了笑。
贾平安也笑了笑,“谁来评价我?”
上官要给下属评价,这个评价作为该人的考评,升官发财就靠它了。
“你……”明静一怔,发现好像贾平安没上官。
不,也有,但他的上官竟然是皇帝。
“我很忙。”贾平安随口道:“大清早我还得去拯救那些堕落的灵魂,累啊!”
“什么灵魂?”
“有人对新学不满,我去开解了一番。”
“那又何用?不如斗法吧。”明静想到了以往道观里的辩论。
“我已经赢了。”
“吹嘘!”
明静觉得贾平安真的不够谦逊。
贾平安看了消息,起身道:“我去禁苑看看。”
从回来到现在,他一直没去看过娃娃脸,也不知道她修炼的如何了。
“我也去看看。”
明静不喜欢待在百骑里,得了机会就想出去转悠。
“随便,不过感业寺你不能进。”
众人一路出了皇城,明静叫嚣道:“你的新学教来教去就只有那几个学生,都是敷衍了事的学,和那些人较什么劲?依我看你就该寻个地方修炼,收几个弟子,每日教授新学,数百年后得道飞升,留下新学几卷,如此才能与儒学抗衡。”
这女人几时修炼了毒舌?
贾平安斜睨着她,“可知晓什么叫做日冕吗?”
明静摇头。
“可知晓什么叫做微积分吗?”
明静:“……”
“可知晓什么叫做化学变化吗?”
明静……
贾平安淡淡的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是文盲啊!
明静怒了。
“到老了你的新学依旧是过街老鼠!”
这个诅咒太给力,贾平安瞟了她的凶一眼,“你以后多半会一直太平。”
太平……这个寓意不错啊!
明静心中一喜,觉得自己怼贾平安有些过分了。
“你这个……我觉着你还是很有才华,只是儒学强大,你这是螳臂当车,自求灭亡。”
一个男子近前,包东喊道:“退后!”
男子躬身,“在下陈继东,曾任儒学助教。”
儒学助教在国子监里大概就相当于后来得大学教授。
关键是整个大唐就这么些助教,堪称是珍稀动物。
包东面色稍霁,“何事?”
陈继东抬头,“见过武阳伯。”
贾平安颔首,心想这货来干啥?难道是早上被我一番辩驳说的恼羞成怒了,要在这里给我来一下?
明静低声道:“看看,看看,我就说你的新学是过街老鼠,这不连儒学助教都来了,这是要当着众人的面给你下不去台,要不你先去禁苑吧,我来应付他。”
陈继东近前一步,“早上与武阳伯一番话,后来我仔细想想,又去问了好友,不禁对物理化学颇为好奇,恳请武阳伯传授此学。”
这变化让贾平安颇为好奇,“你为何突然就想学了新学?”
陈继东说道:“我有好友乃是道人,此人用雄黄等物煅烧得了丹药,服用后却有些问题。”
“那玩意不可煅烧。”
“为何?”陈继东拱手,诚恳的道:“还请武阳伯慈悲,救他一救。”
“雄黄朱砂等物,里面含有毒物,若是高温煅烧,毒性便会发作出来。”
雄黄里是砒霜,朱砂里是汞,高温烧那些东西,也不怕中毒?
陈继东无奈的道:“那好友却是无法自拔了。”
这是在自己编织的丹药大道中沉迷太久了。
“如此,雄黄朱砂等物不得煅烧,若是要研磨粉末,也不可捶打……”
“那用什么?”陈继东心想难道用手搓?
“加水捣碎,在水中研磨,随后细末上浮于水中,粗粒下沉,取了上层,再研磨下层。”
妙啊!
前儒学助教陈继东郑重躬身,“多谢武阳伯,还请武阳伯授我新学之道。”
明静心中震撼,看着微微皱眉的贾平安,心道:我竟然以为新学乃是过街老鼠,可看此人的神色,分明就是心悦诚服……儒学助教,竟然对他低头求教,若是传出去,多少人会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