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灯,唯有濒临死亡时浮现在眼前的、不断奔波着的景象。
严格来说,那些画面其实是生前经历的碎片,不算是梦境。
若即若离间,似是而非的看着。仿佛在做梦,极度的宁静、轻松。但换而言之,那时身体与神智已经无法自控,无论是怎样的经历、画面,他也只能看下去。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在死前回忆的事情亦然。与此相应的感情,是懊悔、苍白和无力。
历经求而不得,便在死前再经历一次,而且那种感觉会更深刻,让平缓的气息伴着身体最后的挣扎,变得粗重、急促,直到毫无声息。
心胸坦荡者,看到的画面也是宁和安详。
做亏心事者,再次感受即将被揭穿的恐惧,近在眼前、无法躲避。
云方生——
这个人,有点意思。
凌若侧着头凝思,若此人没有意义非常的梦境可以回溯,选择死前最后看到的景象,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只是,风险极大。
“生卒年有了,他在哪里死的,京城?”
生死簿就在手上,但凌若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夫人这是?”
“搜集梦境痕迹。”
话落,罗肆至了然,“京城,秀安街,云海楼。”
“啊——”凌若忽然长吁,“此行,必定经过阳间。”
此刻的心情,也不知是喜是悲。当初为追寻吟儿下落,去过她乳母在海宁县的院子。算起来,也就是不久前的事儿,却觉得阔别已久。
不知怎的,竟然失笑出声,带着几分落寞苍茫。
从地府重返人间需要走转轮王的轮回井,几经周转实在麻烦得很。所幸等会要去的地方,先前去过,脑海中还有些印象,施展意念传送即可。
凌若双手捻指对于胸前,闭眸绘制丹青,此前,特地交代罗肆至务必不要离她三步开外。
能占便宜的事,罗肆至从来不会缺席。不仅没有离开三步之外,双手一点不安分的环住少女的腰。
一张一合,瞬间的功夫,双目感到刺眼天光,凌若毫不客气的将罗肆至的手拍开,向前一步抽身出来。
“男女有别,保持距离。”
话落,罗肆至忍俊不禁,“此句,夫人许久没说,甚是怀念。”
“还真是。”凌若轻笑,“好像从刚认识那会,你就没安分过。这句话,本姑娘真是说乏了。
不过,说闹的事情先等等。”
凌若顿了一下,抬眸观察四周,红砖青瓦,是不同于南方沿海小镇的恢弘,内城河两岸垂柳随风飘摇,原来已是三月天。
放眼望去,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幽静中带着寡淡,与她记忆里的样子相差无几。
当初探查京城失踪女子一事,曾来过此地,真是没想到诸事之间……
“千丝万缕的联系。”
稍作感慨,继续沿着秀安街往里走。
早就听闻在这条街里住的尽是些姿容妍丽的娇儿,有从贫苦人家抢回来的女儿,也有青楼里的头牌娼妓,尽是有钱人安置在此的外室。
宅子都聚集在一面,坐北朝南,划得规整,规模最小的也是个三进的宅院。不论大小,必有威武石狮子坐镇门前。
凌若凑近墙根贴着耳朵,“估摸着里面就伺候着一个主,一个主有一群丫头们陪着,当真是阔气又惬意。”
凌若咂嘴,京城最不缺的便是权贵,她如今是见识了。
云家那几位能在聚集宅院的地方辟出一块地皮开了成衣店,站稳脚跟数十年,着实有能耐。
两人并肩走着,约莫过到第二个路口,拐角处冲出来一位蓬头垢面的女人,发疯一般狂奔。
眼看着就要相撞,女人察觉时,想闪避已经来不及。
罗肆至满是嫌恶,如临大敌一般急速侧身,闪过了即将的肉身重击。倒是那个女人,一个没刹住,狠狠地摔了出去。
凌若在身旁,断然生不出怜香惜玉的心情。何况,那人距离香玉差的还远。罗肆至站在原地,面不改色地掸尘。
那女人似有不甘,娇滴滴的叫喊着,“哎呀,这位哥哥,在那看着做什么,倒是扶扶人家嘛。”
若有若无的勾引,与她脏乱不堪的姿容毫不匹配。
真是哪哪都不乏小妖精,凌若斜瞪了她一眼,没说话。
“走,不用理会。”
才刚迈出去一步,那女人跪跑着扑住罗肆至的腿。
“哥哥,小公子,大老爷……求求您大发慈悲救救小女子吧。”
话锋突转,带着些哭腔,与刚才判若两人。
或者说这才是她目前该有的样子。
见状,凌若的眉挑得老高,不知疯女人又是要演哪出。
片刻功夫,从远处传来阵阵跑步声,稀稀拉拉,步伐杂乱无章。
听动静大约有四五个男丁。
凌若好奇,循着声音往东面的巷道瞧去。几个奔跑着的小小身影由远及近,慢慢被拉长,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骂喊声。
“他娘的,这小贱蹄可真能作,害咱们兄弟这一顿好跑!”
“呼!可累死老子了”带头排在最前面那个喘着粗气骂咧咧的,“叫你跑,我看你能跑到哪去!”
身形越来越清楚了,五个身着土色短褂的家仆七扭八歪的倒腾着腿。
见状,凌若觉得好笑。
富人家请的长工质量着实不咋地,才跑几步就喘成这副鬼样子,平日肯定没怎么做过重活。
尤其是后面跟着的四个瘦猴儿,等会要是交起手来,一打一个趴。
“吃里扒外的东西,(呼哧——呼哧——)赶紧跟我们回去,好好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相好都交代明白咯,要不就等着被老爷派人打死你!”
还没来到跟前,那家仆速度已经慢了下来,放弃用跑的,停在原地,双手搭在膝盖上,屈身喘着粗气。
不忘喊骂。
女人下意识的蹬着腿退了几步,想起眼前还站着位散发杀气的俊逸男子,又撞起几分胆魄。
她慢慢起身,小心翼翼的躲在罗肆至身后,留出小半张脸,横道:
“不回,回去也是被打死,傻子才回去!”
一边说着,一边拉拽着罗肆至的袖子。
这小动作被凌若看到,心里很是不爽。可不爽有什么用,那人根本看不到她。
“你是什么人!”
站在最前面的家仆这才注意到眼前还有一个大活人,还是个看上去十分俊俏的男人。
不过这衣服,颜色太过单调,一身黑、纹饰闻所未闻,腰间未见珠玉丝绦,估计出身一般。
想到这里,家仆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喝!这就搭上了?还是说这人是其中一个养在外头的小相好?”
家仆斜着眼四下打量,始终是一副让人生厌的猥琐面容。
罗肆至冷眼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呸!”女人朝着站在最前面的家仆啐了一口,“谁吃里扒外,你最吃里扒外!忘恩负义的东西,以前在府上,无论是银钱还是奴家这身子,亏待过你?”
听她说的露骨,为首家仆立即上前捂住她的嘴,可根本来不及,刚追上来的几只年轻瘦猴儿正好听了个全程,皆露出目瞪口呆之色。
“你们别听那疯女人瞎说。”家仆明显底气不足,声音有些颤抖。
“噗,有意思极了。”凌若干脆靠在墙根,双手抱怀在一旁看热闹,本想再听些后续,却是被罗肆至一把拽走。
疯女人眼看靠山欲离,自然是不愿,伸手想要拉拽,结果还没有碰到就像被雷劈了一般,瞪眼愣在原地,身子止不住的抖,头发像是被炸开一般,变得更蓬乱了。
“也不知道那人下场会如何?”凌若踏着欢快的步伐,问出这句话。
“夫人当真是关心?”
不是拆穿,胜似拆穿。凌若勾起嘴唇瞄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等走完一条街,凌若后知后觉的抱怨着,“哎呀,我这是什么记性!才想起来刚才那女人是谁,之前我们见过!”
罗肆至一把抽走少女捶打自己脑袋的双手,顺势揉了几下。
“是谁呢?”
忽然温柔的语气让她有些难以适应,毕竟不久前他还对着疯女人冷眼旁观。
凌若有些害羞的揉着额头,“子月,冯家老爷子的第十一房,不过没明媒正娶,说是家里的正妻和她有过节,死活没让过门,冯老爷子没办法,就将她安置在秀安街了。
她以前常去云海楼买衣服,的确不算是个安分的人。”
关于上房揭瓦偷瞄云海澜和子月的那档子事,她没说。毕竟是偷窥听得,不是多么光彩。
只是没想到子月容颜姣好体段婀娜,竟然沦落至此,真是让人唏嘘。
三走两走的,一处焦黑的门楼出现在视野,摇摇欲坠的立在街道深处。
“应该就是那里。”
被烧得已经看不出原貌,露在外面的窗棂酥脆如渣,一碰就碎。
看云海楼的废墟,可想当日火势有多大,但如此熊熊大火,竟没有蔓延出去。
打眼瞧向四周房舍、商铺,完好无损,一概没有受到影响。
等等,怎么还有个商铺?!记忆里整条街做生意的只有云海楼一家,怎么又多了个商铺?
而且也是个成衣店。
凌若不由感慨,云氏那一家子选个僻静地方做生意,没想到成了秀安街的风向。
出于好奇,凌若朝着旁边的门脸瞄了一眼,恰好对上一双眼。
与此同时,脑海中有无数个画面闪过,凌若当即定在原地。
“夫人?”
唤了一声没有反应,罗肆至不由警惕起来。可方圆十里静寂如斯,别说不具一丝杀气,连人气都稀薄得很。
朝着身侧瞥了一眼,商铺门户大开,堂里坐着一位老妪,古稀之年但保养得当,双眼炯炯有神的看着外面。
不明所以。
“即将会有一盏新的走马灯亮起。”沉吟片刻,凌若出声。
“老妇人?”
“嗯。”沉着嗓音的应了一声,凌若似是想起什么,从乾坤囊中召出一个话本递给罗肆至,“路过时无意看到几幅画面,将这个给她,算是……替故人打个招呼。”
闻言,罗肆至接过话本,蹙了蹙眉头。
话本的封面上绘着一位俊俏书生,旁边题字为:吴家大少与父反目成仇,离家踏上寻爱路。
他家夫人平日到底都在看些什么……
罗肆至挑挑眉,迈着步子走进门厅,俯下身子将话本递给老妪。
老妪似乎并不意外,朝着罗肆至点头笑笑。
没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
凌若没有跟着进去,只是站在外面看着。见罗肆至出来,正准备离开,身后传来老妪的呼唤。
“姑娘,谢谢。”
“她,看得到我。”
一般人看不到灵体,除非……
“嗯。”罗肆至点点头,“时日无多,介于阴阳之间,许是能隐约的看到些什么。”
“如此。”凌若亦朝那边颔首回礼,随后便与罗肆至向前几步,跨进云海楼。
才刚进铺子里,传来各种凄厉嘶喊,如呼啸狂风充斥耳边。
尖利声响带来的刺痛,令她听不到周围的其他声音。世间静止了,以另一种形式。
不知不觉的,少女俯下身子,将头埋在膝间,似乎十分痛苦。
罗肆至看得心痛,却无法帮她。
不知过了多久,凌若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比划着什么,待动作停止,“落笔”处闪出一道幽紫色的光芒。
随即,一道巨大裂隙凭空出现,将云海楼撕裂成多个空间。
“走,进去看看。”
凌若舌头抵在齿间道。
“好。”罗肆至抬头环顾云海楼大堂,摇摇欲坠,内部却还能保存得如此完整,不禁皱起眉头。
“还是老规矩,跟紧我。”凌若低声嘱咐,话语中透着苍白的无力感。
“此处存留多个走马灯,稍不留神,就会被传入另一处画面。梦魂族可以介入,却不能干涉过多,如果走丢了。”凌若故意在这里顿了一下,“本姑娘可就去找其他情郎了。”
“亏你还有力气开玩笑。”
罗肆至并未生气,反而是舒了口气。“不过找小情郎这种事,夫人最好是想也不要想。”
话落,上前扶起凌若,两人一起迈进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