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就要尾声,光是站一上午也有些疲惫。
“如此,海宁县的未来更要仰仗众位侠士了。”师爷此言话里有话,殊荣即义务,既然受了褒封,此后就算是半个县衙的人,需得听从他们调遣,为海宁县做出更多贡献。
说起贡献,想起海宁县今日流民集聚一事,一味轰赶绝非良策,反而会刺激难民暴动,不利于城内稳定。
县令大人在,全海宁县大数百姓在,此时正是叙说此事的大好时机。
凌若将心中想法悉数告知,不料县令皱起他那八字眉,翘着兰花指捏着唇角的小胡子问道,“师爷,不知你怎么看?”
“焉有利外人损自己之理?”
此言一出,公堂之外众人皆是点头称道,“就是,他们一群人霸占南北两个闸口,搞得咱都不敢靠近,这都欺负到咱们头上了,还敢自称受害者?”
“可不,我说那个凌女侠,你能位居榜首还不是我们老百姓决定的,可不要忘记自己是干什么的!”
看着站在公堂之外的一众百姓,凌若倍感诧异。刚才还交口称誉,对她赞赏有加。顷刻间便是翻脸。
“哼,我就说这所谓榜首根本名不副实。”
原本自称支持者的几个年轻少年,此刻也沉默了。
此事关乎塘溪难民存活,决不能轻言放弃。眼下,海宁县民无非认为流民四窜,担心他们为了生存不择手段罢了。有掠抢之事在先,凌若确然不敢担保。
可是此事并非无解,难民也是人,只要确保吃住,定然可以如过去一般正常生活的。
公堂之外仍是议论纷纷,凌若深知在短期内说服他们并不可能。
眼下,若想为难民争取短暂的休整时间,晓之以情是绝不可能,只能动之以理。
凌若上前一步,拱手屈身对着县令一拜,难得的话多起来,“吃食问题已然解决,如今尚缺一处供他们安歇之地。小女子恳请大人能批出一块空地予他们暂住。”
县令眼珠子滴溜一转,眯眼笑道,“身为此地县令,断案判案乃是我的职责,行善之举你怕是找错人咯。”
“此事既是善举,亦是关乎海宁县的稳定。各位不妨思考,若是流民拥有固定居所,他们还会再四处流窜吗?”
确是此理,但这番说辞却没在点上。老百姓如今怨声载道乃是当地突然冒出大量陌生面孔,让他们感到不安。就好比皇城,若是偶有几个外境旅人云游,尚且欢迎。若是成群结队出现在城中,并围堵交通运输要道,即便是手无寸铁的平常人,也会带来躁动。
县令捏着翘起的小胡子仍在犹豫,公堂之外的老百姓不像刚才那般不满,却也没有买账的打算。
正在双方僵持拉锯时,忽闻一声温婉大气的女音。
“县令大人,别来无恙啊。”
这副嗓音凌若太过熟悉,正是王府何氏的声音。
被指名之人前一秒还在摆弄翘起的胡子边儿呆坐思忖,后一秒却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哎呀哎呀我当是谁,竟是王夫人。”说罢,起身去迎。
自古钱权不分家,看这阵势不难猜到两家私交甚笃。
先前师爷倒是提及本次评选受到王府大力支持,却没以为何氏竟会亲临现场。
凌若的目光随着县令行走的方向一路看了过去,何氏对着她笑。“往年这时候评选早已结束,今年是有何新鲜事,怎么大家都在?”
若说王夫人不知晓当下何事,单独跑来找县令闲聊,打死她都不信。
“啊……”县令满脸尴尬,三言两语将刚才的矛盾叙说清楚。
“嗐,我当是什么事儿。”
听何氏这副无所谓的口气,激怒公堂外几位妇女,“嘁,富贵人家就是了不起,人家才不担心咱们小老百姓的死活!”
另一位也不甘落后,言语之中尽是冷嘲热讽。“呵,就是。何况王大夫人如今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把年纪了每天还忙着谈情说爱呢,怎会知晓近日发生何事呢。”
有事说事,何必牵扯生活。凌若不喜有人因自己被拖下水,刚要上前反驳。
何氏却先开了口,“是呗,先前日日哀怨缘何只有我这般命苦,做个幸福女人这么难吗?但求一人心,吃糠咽菜也无畏。可上天偏偏塞给我无尽钱财,唉真的穷的只剩钱了。”
说着,夫人装模作样的用手帕轻轻擦拭眼角,长叹一口道,“好在上天垂怜,在我华犹在时又重新赐予我一次爱的机会,当真待我不薄啊。”
凌若不禁扶额,先前怎么没发现夫人是个毒舌?毒起人来“润物细无声”,等反应过来时大概已经气死了。
眼瞅着堂外两位妇人脸色越来越难堪,何氏似是还不解气,又补了一刀。“要不说想活得好,得学会向上天祈祷。有那闲工夫碎嘴,不如先学会做人。还有,恋爱场上春风得意的我,得传授些经验——人啊,不能缺爱,否则心眼小的只能装下自己了。”
“你!”堂外二人皆是气得不知如何反驳。
王夫人以余光轻轻扫了一眼堂外扯皮妇人,便转身继续与县令说道。“王府有今日还得感谢海宁这块福地,此次流民暴动一事我早有耳闻。既然身为此次评选出资人,当然要配合众位杰出青年为海宁办些实事儿了。”
闻声,县令小眼儿冒光,“怎么个帮法?”
“就如凌姑娘所说,给他们个安歇之地咯。王府那么大,我们两口子住也是无聊,分出几间房子给他们住不成问题。”
“夫人,你……”凌若想说,她没必要这样帮自己。可转念一想,数十口人的吃住厄待解决。若何氏当真肯为他们留置空地,确然能解燃眉之急。
“并非白住”王夫人停顿片刻,故意卖了个关子,“货物采买和搬运、府院清洁处处需要帮佣,若是能做得来,便住在府上,还有工钱拿。若是做不来,王府再大也不养闲人。”
闻声,公堂之外唏嘘一片。
能在王府这种富贵人家做活,待遇自是差不了的。
这待遇有多好,凌若最有话说。不过,眼下不是激动的时候,何氏此番帮协已是解决问题的大头,可难民之中仍有不少老弱妇孺,她们并不符合入住王府的条件。
“只是……”她笃定所行乃是正义事,奈何接连被师爷、县令和百姓质疑,阵势不如早先硬气。“凌若再次厚颜恳请大人批出一块空地,供其余体力不济者安歇。”
年轻力壮的皆是出去劳作,剩下的人自然也闹不起来。凌若正想细细解释,何氏聪慧,洞若观火,似是了然凌若心中所想,上前两步。“南北闸口平日少有人去,既然流民已经集聚于此,留给他们暂住也无妨。兴建房屋一事交给王府就好,唯有家眷安好,佣人才会全心做活。”
如此一来,有粮果腹,有房安歇,有工可做,流民便与海宁县寻常百姓无异,根本没有再做暴乱的必要。况且,粮店老板出粮,王府出钱出地,全然不需旁人插手,县令没有任何理由再反对。
诸事顺遂,心中巨石落地。
本日情绪最是跌宕起伏当属台下百姓,众人原本个个翘首以待,谁知欢呼不过刹那,便群体共愤。另外九位青年才俊更是徒劳,站在公堂一言不发,宛如木桩。鉴于此次起起落落、悲喜交加的心情,此次盛会被戏称为“海宁县史上最诡异评选”。
折腾半日终于将近尾声,县令早早退堂,留下师爷与何氏商讨闸口搭建一事。
刚才一直没寻到机会感激王夫人,现下时机正好。
“夫人。”
闻声,师爷很有眼力见儿的与何氏告辞道,“在下不打搅夫人了,后续之事到时载再派人去您府上细谈。”
“好,有劳师爷。”说罢,何氏微笑颔首,目光送着师爷离开。
“凌先生,几日不见,别来无恙?”眉眼之间尽是笑意,语气轻快略带俏皮,与刚才在公堂上判若两人。
自从玉竹事件了结,凌若便再没见过何氏。几个月未见,总觉得她像是换了一个人。虽然在大事上,仍是当机立断,不失威严果敢,颇具大家风范。可一旦脱离众人视线,则极尽小女人娇羞之态,莫非这就是爱情的魅力?
凌若不好意思道,“先生断不敢当,莫要再提郎中一事。”
“那,榜首大人?”
新称呼更加羞耻,不禁汗颜,对着何氏求饶道,“夫人,您就莫要打趣小女子了。”
“好,那就不逗你了。”何氏正色道,“也不是我说你,委托一事终结,缘何不来府上找我?”
就知道躲不过追问,在她看来,只要事了便可,去与不去无非是个形势罢了。可是听到下一句话,凌若一定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早早备好给你的酬劳,你却不来取。”
酬劳?!
凌若满眼放光,王府何种人家,给的酬劳能少?!
先前只是每日申时搭搭脉,聊聊天,顺便帮夫人查探玉竹动向,就能取得三倍工钱。此事终了,不仅完成委托,还重新撮合何氏与王老爷重归就好,如此……
只是随便想想,就觉得有一座巨大金山向她飞来。
咳咳咳,她也不是爱财之人,只是既然是酬劳,哪有不要之理。
然而……何氏再次补刀。“既然凌姑娘不来取,放在府上也是占地方,就把这笔钱拿来搭建房屋了。”
用来搭建房屋了……搭建房屋……房屋……了。
这笔钱的用途无现在凌若脑中回荡,仿佛提醒她与成为富豪失之交臂。正当郁郁寡欢之时,突然反应过来,搭建房屋莫不是指为流民建房一事?
凌若突然来了精神,满怀感激的看着何氏,感动的想立刻跪下认她做干妈。
然而在何氏眼中,面前这位红衣女子与平时并未有何不同,仍是面无表情,冷着一张脸。反倒是被她这么直晃晃的盯着,心里觉得有点害怕。
“咳”,何氏轻咳一声准备开一个话题打破静寂,“不知凌姑娘有何打算?”
对哎,才只是安置好流民罢了,等着她的还有查探塘溪县事件的真相。
此事并非秘密,何况海宁县已有大量塘溪村民进驻,那边发生的事早晚都会传开的。先前周霜吟的乳母预判海宁县不会发生一样的事,可不知为何,凌若心中隐隐不安。塘溪与此地相隔不算遥远,若说完全不会影响,也不大可能。倒不如早点告诉夫人,万一真的受此波及,也好做打算。
先前,何氏以为外乡流民突然涌入海宁县只是寻常逃难,却不知粮荒背后竟这般复杂。年少虽与王老爷历经风雨,驰骋商界多年终有一席之地,人前纵是万般风光,终归还是普通人,在天灾人祸面前,也无法置若罔闻。
“事态严重,塘溪县的事凌姑娘尽管放手去做,海宁这边全交给我。”
既有何氏作为后盾,凌若自当安心,二人颇有默契相互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