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之坚,不下于宁武,而城中守军数量和意志更是远超宁武,陈永福的守城能力,也不在周遇吉之下,所以朱慈烺有相当的信心,开封再坚守一个月,完全不成问题。历史上,开封城最后不是被攻破,而是有人掘开了黄河大堤,水漫开封,除了周王、官绅和少量的百姓坐船撤退,大部分百姓不是饿死就是被淹死了,几百年繁华的开封古城,最后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
吴甡不再说,只重重拱了一下手。既然太子心意已决,他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能做好应对的准备,如果再有催战的圣旨,他必然上疏,将一切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朱慈烺为什么要定二十天的最低限度原因有三,第一疲兵。流贼五十万大军在开封城下停驻的时间越长,其兵马就越是疲惫,士气就越会低落,未来交战之时,官军的胜机就会更多。第二,为中牟县的小袁营争取整顿兵马、挖壕沟、布置陷阱的时间,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朱慈烺对这一个月整训兵马的进展,并不是太满意,虽然他每日以太子之尊巡视众营,所到之处,官兵都操练刻苦,颇有一番振作的气象,但朱慈烺心知肚明,这些都是表面现象,由于不能干涉各营的操练章程和将官的任免,各营对他虽然尊敬,但心底里却未必当一回事。
很明显的例子,虽然他已经两次邀请各营将官到京营之中参观,但真正效仿京营安营扎寨、队列操练的将官却一个也没有,连最最忠心的虎大威都依然按照旧有的办法在操练部队。
原因不外乎四个字,麻烦,无用。
这些总兵们都是宿将,都有自己一套认为行之有效的操练办法,他们都不觉得有向京营学习的必要。他们都认为,京营能在鱼台县取得大胜,并非是因为京营的操练办法,而是因为火器的强大。
当然了,朱慈烺一个月的巡视,并非全无效果,起码是加强了将士们对朝廷的忠心。从副将以下,甚至百总,旗长,只要有机会,朱慈烺就会停下脚步,和他们说上一两句话,虽然都是简单的家长里短,但却足够他们铭感在心了。而发放军饷,一个月的好吃好喝,整个官军的士气和求战之心已经提高了很多,如果是丁启睿杨文岳领军,这样的士气已经足够了,但朱慈烺却有更高的要求,他要像压弹簧一样的将将士们的求战之心压住,等到时机了,再猛然释放,到时弹起的力道必然超过现在的几倍甚至是十几倍。
军议结束。
虽然吴甡侯恂有异议,但朱慈烺力排众议,决定以二十日为最低期限,这中间除非开封局势发生大变化,否则大军不会出动,二十日之后,再看情况而定。
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谋划虽然好,但却也挡不住天灾意外。
对于可能出现的最坏结果,朱慈烺也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一旦出现意外,开封在这二十天之内被流贼意外攻克了,那么他就只能率领二十万大军直扑开封,和流贼面对面的硬钢了。相比于现在的优势局面,到时情况一定会非常惨烈,胜败难以预料。
但朱慈烺不动摇,战争从来没有百分百的胜机,白话讲,都需要一定的赌,不论是李牧当年在塞外痛击匈奴,李愬雪夜袭蔡州,都有一定的冒险性,在双方实力差不多的情况下,不冒险,就不可能有大胜利。
这中间,只是苦了开封的守军和百姓,他们将承受原本的几倍甚至是十几倍的压力
走出中军帐,吴甡和侯恂都脸色凝重。相互对视一眼之后,侯恂忽然笑了“鹿友何必如此凝重你们心里都是明白的,太子按兵不动,乃是兵家的上上之选,一旦二十日之期到达,我军兵发开封,到时会是一个必胜之局。”
吴甡负手遥望北方“我何尝不知太子的坚持是正确的,然开封危急,陛下心急如焚,我担心的是到不了二十日之期,陛下的催战圣旨会再来”
“那也无妨,若是陛下震怒,你我同下诏狱即可。”侯恂笑“你老兄尚没有进过诏狱,该不是怕了吧”
吴甡是万历四十一年进士,侯恂是万历四十四年进士,两人年纪相差一岁,进士只差一期,又同属东林党,不管公开还是私下,关系都相当不错。自从侯恂到军中,两人对谈,几乎是无不可言,常常互开玩笑。
吴甡摇头叹道“若是开封失守,我下诏狱又何妨我担心的是陛下在急怒之下,会撤换太子代天出征的职位,另寻督抚带兵。那一来,太子何以面对圣旨天下人又会如何看待此事我等身为辅臣,又何以面对太子”
侯恂吃惊道“太子乃国本,陛下不会如此莽撞处置吧”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等身为太子辅臣,需早做准备。”吴甡目光灼灼地盯着侯恂。
侯恂何等聪明,立刻就明白了,向吴甡深深一躬,肃容道“鹿友有何打算,但说无妨,但有我侯大真能出力之处,某绝不推托”
侯恂字大真。
“陛下如果撤换太子,到时督师大军的一定不是丁启睿,而是大真你。所以我想请大真和我一起上表,向陛下奏明此间的军情,同时说明太子按兵不动,以图一举击溃闯营的必要性”吴甡道。
吴甡是太子亲信,在崇祯帝的心目中,此次太子在归德按兵不动,很大程度是受了吴甡的影响,如果撤换太子,当然不会再用吴甡领兵,丁启睿又证明不可用,而侯恂是左良玉的恩公,有侯恂在,左良玉必然用命,所以太子一旦被撤换,侯恂是一个必然的继位者。
侯恂苦笑“我戴罪之身,没有上表的权力啊。”
“我上表,你在我名字后面联署即可。”吴甡道。
二品大员拉着一个戴罪官员上表,实在是本朝少见,细究起来,并不符朝廷的规制,但吴甡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对御座上的那一位有相当的了解,真要动了急怒,有些事是绝对能做出来的。
侯恂有点犹豫。
他刚从诏狱出来,可不想再进去,一旦这份奏疏忤逆了陛下,陛下震怒,吴甡丢官,他可能就要重回诏狱了。
“怎么,大真你怕了”吴甡脸色一沉。
侯恂虽然在诏狱待了六年,行事变的小心,但并非没有胆气之人,被吴甡一激,胸中豪气顿生,又想若非太子进言,我岂非仍在诏狱之中就算下次下狱,也不过是重回原点,又有何所惧更进一步想,太子乃国本,就算被撤换带天出征的衔位,也不失储君之位,未来一旦登基,今日自己所受的这些委屈,又算什么
于是慨然道“我侯大真岂是胆小怕事之人,为朝廷,为天下,为开封的战局,某愿和少司马大人一起上疏”
“好”
吴甡抓起他的手臂“走,我们现在就去写”
京师。
乾清宫。
和吴甡侯恂的奏疏一同送到崇祯帝案头的,还有开封最新的战报,和周王、河南巡抚高名衡求救奏疏。
“贼攻势猛烈,四门贼兵拥登,势危万分,存亡俄顷,臣率总兵陈永福督率兵将躬临危险,指挥我兵奋死力敌,贼兵方始退却。到今日,城中官军已经精疲力尽,伤亡大半。望北而阙,臣高名衡当与开封城共存亡”
看着高名衡的求救奏疏,崇祯帝眼眶泛红高名衡打的好,是我大明的忠烈之臣
放下高名衡的奏疏,崇祯帝又拿起右手边的那份密奏。
那是四天前送到京师,由太子亲笔所写的密奏。
这一份奏疏太子是动了大心思,花了大时间的,不但将按兵不动的理由写的清清楚楚,而且情真意切,字里行间,流露的不止是忧心天下的家国情怀,更把父子之情展现的淋漓尽致。
“开封之危局,儿臣忧心更胜于父皇,儿臣莫不想一夕之间解救开封,以报天恩。然贼势且重,儿臣不得不小心谨慎,以免轻敌冒进,重蹈松锦之覆辙。以儿臣看来,开封虽急,但急不过二十万大军的整训使用,开封虽危,但危不过大明天下的内忧外患。二十万大军不止是中原大船的压舱石,更是我大明朝最后的一副家当,为开封计,更为天下计,在没有整备完成、计划没有铺设开来之前,儿臣不能也不敢向开封进军。开封失守,儿臣犹可以夺回来,如果二十万大军有失,儿臣又有何脸目去见父皇”
“何况开封犹有坚守之力,流贼善野战流窜而不善于攻坚,强攻开封,乃是其弃长用短,正该为我所用。”
“父皇为国事操劳,宵衣更食,鬓边早生华发,儿臣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今在归德,每每想起,忍不住涕泪交零。儿臣叩拜,望父皇保重龙体,儿臣不敢大言,只要父皇宽给儿臣一段时间,儿臣定解开封之危局”
崇祯帝看得颇为感动,眼泪哗哗的。
原本他很是震怒,心中已经动了想要撤换太子代天出征的心思,但太子的密奏让他改变了主意。我儿赤诚,看来前方战事却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不可再催了,而当吴甡和侯恂联名奏疏送到他案前,他仔细读过之后,微微叹口气,最后一点犹豫也烟消云散。
崇祯帝并非是一个听不进意见的人,他主政十七年,臣子的建议,他多有采纳,甚至有臣子当面顶撞他,他也不会治罪,当然了,不止崇祯,明朝历代皇帝有保有这个非常优良的传统,满清那样,一个字写错,就论罪下狱,甚至诛灭全家的事情在明朝绝对不会有。
“那朕就再等一个月,春哥儿,你切莫让朕失望啊”
崇祯帝好不容易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开封。
这座四面受敌,黄河之畔的中原雄城,一天的血战之后,依然伫立在夕阳西下的余晖之中。
流贼已经连续猛攻二十天了,不管是城头的官军,还是城下的流贼,都已经是精疲力尽,特别是攻城的流贼,在轮番猛攻,损失惨重,但却毫无效果的情况下,军心已经出现浮动。
夕阳中,李自成用他的独眼看着开封城,脸色铁青的像是要吃人。
他已经是三围开封了,不说在开封城下损失的兵马,只说他的眼睛,就足以让他毁灭这座城池了。不过他始终冷静,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开封不是容易攻取的,因此才会制定围点打援的策略,只不过朱家太子太狡猾,竟然迟迟不上钩,以至于他不得不改变计划,对眼前的这座雄城展开攻击。
转眼二十天,开封摇摇欲坠,但却始终不破,严苛军令之下,他闯营的流民和伏兵一轮又一轮的对开封展开攻击,将开封四门变成了尸山血海。挖地道,挖城墙,各种办法也都使遍了,但开封城却依然纹丝不动。
而到现在,他不得不再次做出决定。
“闯帅,我瞧各营都累了,明日不如歇息一天”牛金星小心翼翼地问。变虚为实,向开封发动猛攻,以逼迫朱家太子带兵来救是他的主意,但没想,朱家太子真能沉住气,不论开封如何危急,他都没有动兵的迹象。归德官兵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一点都没受开封战事的影响。
牛金星的策略失败了,因此他微微有点胆虚。
李自成摇头,冷然道“不,不能歇。不但不能歇,明天反而要加大攻击的力度。二十多天,额们累了,城中的官军更累,现在就看谁能顶住了,传令,老营准备,明日一举拿下开封城”
牛金星眼角一跳,他知道,这是李自成要动军中的步兵精锐了。
“是。”
李自成转头看向归德的方向,冷哼一声“朱家太子不是不来吗哼,明日之后,他就是想来开封也来不了”
牛金星不敢说话,不过他却听出了李自成声音里的“赌性”重兵屯于城下,粮草只余四十天,李自成必须赌一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