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挪宗室七十户回盛京定居,定为分三起儿陆续启程。
这是皇上去年起定闲散宗室回盛京、吉林等故地定居之事的正式执行。
虽从前那些年,皇上也有零星儿地将犯错儿的宗室发回盛京居住的,但是那与眼下这样成为定例的安排总归不是一回事。从前那些,一来是数量少,不过零星儿几家,而眼下一动就是七十户,加在一起就是数百人之多;从前那些是因罪发往盛京和吉林的,有些待得赎罪期满,还能有回京的机会,而眼前这些,则是要送回盛京和吉林定居的,再不能回京的了。
这些个在京城里养尊处优惯了的黄带子宗室们,一想到要回到关外那苦寒之地去,虽说盛京也是旧都,又不是宁古塔那般荒凉,可是终究比不得京城的繁华,故此这七十户个个儿都如要被押赴刑场一般,全都哭天抢地,各种理由闹着不想走。
为此,皇上还特别下旨,叫宗人府挑选宗室和觉罗之中曾经担任过大员的,且爵位和职位较高的,派往盛京管教和弹压这七十户宗室去。
皇上这一番举措,自也是为宗室生计着想,随着生齿日繁,宗室人丁兴旺,这当中便大多数人并不能承袭爵位和世职,在朝廷中也得不到差事,故此并无生计可以依赖。此番送回盛京去定居,盛京因尚有大片土地,自可交给他们耕种,以为养赡。
而这些闲散宗室们在京中因游手好闲,又仗着自己是黄带子皇亲,时常惹事,这也成为京中治安一大顽疾。待得将他们送回盛京居住,一来有事可干,二来又可重新体会祖宗当年艰辛创业的朴素传统,于国和于他们自己,都更有裨益。
可是皇上这样一份苦心,却难以短时间便清除掉宗室子弟们两百年来养尊处优的积习,故此这七十户里能明白皇上心意的,竟是寥寥。
这些日子来,因为这件事在宗室中引发的各种动荡,也惹得皇上心下颇为不快。积习难改,纵然身为天子,可以施雷霆手腕,可是心下却难免生起无力和孤寂之感来。
“自古以来,都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人性如此,皇上也不必生憾。况且这世上的事,总无两全其美,不过两相权衡,坚定去办该办的就是……”窗外绿荫轻深,廿廿伸手替皇上缓着双边额角,“都是祖宗的血脉,他们便是眼前尚有不解,却也迟早都会明白皇上的苦心。话又说回来,若他们不能明白,那也就枉为祖宗的子孙了。”
皇上深深叹息一声,握住廿廿的手,“这几年来京中历次出事,内里总有宗室子弟,入洋教的,当街打人的,吸鸦片的……不可尽数,丢尽了祖宗颜面。若再不规束,迟早京中变乱便都是由他们起的!”
近几年,随着洋人入内,鸦片也渐渐渗透而来。这几年来,皇上针对鸦片之事,连下严旨。便在前儿,皇上又传谕内阁:“自鸦片烟流入内地,深为风俗人心之害。从前市井无赖之徒,私藏服食。乃近日侍卫官员等,颇有食之者,甚属可恶。沉湎荒淫,自趋死路,大有关系。深惑人心,不可不严行饬禁。”
“著刑部定立科条,凡商贩售卖鸦片烟者,应作何治罪。侍卫官员等买食者,应议以何等罪名;军民人等买食者,应议以何等罪名。区分轻重,奏定后通行颁示,俾群知警戒,以挽浇风。”
皇上的忧心,廿廿岂能不知。所谓“萝卜最怕从心儿里烂”,不管外头百姓是因为什么闹腾,终究还都情有可原;可若是爱新觉罗氏的宗室子孙也跟着一起乱,那毁坏的就是大清的根基了。
廿廿点头,“皇上仁德,不仅在盛京为他们安排好官房,又划好了土地,这回他们启程,皇上又由户部拨银一万一千三百两,除了赏给他们车价盘费之外,又每人赏银十五两,叫他们可以制作行装之用。此外,便连他们各自家中的男女仆从,也都有赏银,每名口赏给四两去……叫他们这一路无忧,到了盛京也能立即就衣食有着。”
“皇上这仁举,上天自看着呢,列祖列宗也自看得明白。”
皇帝叹一口气,“所幸上天、祖宗们必定明白我的心意。”
廿廿垂首,轻轻转动腕上玉镯,“……只是,皇上仁心高远,这些宗室子弟却未必能学得会皇上的高屋建瓴。皇上总不能不防,兴许这里头有不安稳的,想要借机生事。”
“倘若他们出了京闹腾,倒也无妨;怕只怕他们要在临走之前,趁着尚在京中的机会,偏要闹腾一番。到时候儿咱们这一家子闹起来,岂不是叫天下百姓笑话天家去了?”
皇帝蹙眉点头,“爷已派宗人府贝勒等对这七十户严加看管……”
廿廿又忖了忖,“皇上只看管这七十户,怕是未必够的。”
皇帝微微一震,抬眸仔细去寻廿廿的眼,“……你的意思是?”
廿廿淡淡笑了笑,“皇上想,宗人府择定的这七十户,俱都是闲散宗室之家。这便自都是远支远派的不说,且并无爵位、世职,自己别说考个文、武科举,连个笔贴仕、章京、护军的也都无望……这便当真是上无祖荫,下自己也文不能捉笔、武不能拉弓的。”
“这样的人,便是再想闹腾,又能闹出多大点儿的水花儿来?况且还有皇上叫宗人府的贝勒们盯着呢。”
皇帝点头。
廿廿轻轻叹了口气,“倒是那些有爵位、有世职,在宗室当中颇具影响力的,且可能是近支宗派,更绝无宗人府看管之下的……倘若有这样的宗室想借机生事的话,那倒叫人颇有些防不胜防了不是?”
皇帝微微怔住,望着廿廿,有一晌说不出话来。
廿廿两手握住皇帝的手,“我知道,这样的话,总叫皇上心下难免难过。毕竟这些有爵位、世职的,本是身受皇恩,若是他们这样的尚且还要闹事,那当真是叫人心寒了。”
皇帝轻轻闭眼,“不过这样的人,从来都不缺……咱们这些年来,看见的、经着的,还少么?”
廿廿抬眸,“所以,皇上才不能不防啊。”
皇帝点头,“爷心下有数儿了。”
次日,皇上再下旨,命和世泰署理京营左翼总兵之职——这也是廿廿阿玛恭阿拉当年的职务,为步军统领衙门的副职,主管京城治安。
六月里的圆明园,最是景致怡人。
禧恩新娶的福晋进内谢恩。是惠恩的福晋陪着一起进来的。
因禧恩的身份有限,这位夫人见不到皇后、贵妃等,这便只到二阿哥这边儿来行个礼——毕竟禧恩元妻乃是佟佳氏,跟二阿哥福晋是一家子。
惠恩的福晋也是佟佳氏,见了二阿哥福晋,难免掉泪。虽说家中有了新人,但是对于佟佳氏们来说,心下却终究还是难受的。
“……早年我就劝她,便是我们是当嫂子的,可人家是正经的睿亲王福晋不是?人家是当家主母,又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啊,你好歹要事事都与她争个短长去呢?”
“她却总不肯听我的,时时说‘睿王府又是谁撑起来的?还不是她们二爷,还有我们三爷么?那既然二爷和三爷撑起门户来,那家里的事儿,那当亲王福晋的也该敬着我们两个当嫂子的才是”……”
二阿哥福晋不由得微微皱眉,“她若这样说,那倒是她不懂事了。虽说长幼有序,可首先总要嫡庶有别啊。”
惠恩媳妇看二阿哥福晋一眼,便又叹了气道,“谁说不是呢?咱们跟人家争,哪儿争得过啊!回头来,人家不跟咱们一般见识,只将话儿直接递到禧二爷跟前去就是了,禧二爷得了话儿,回头来就劈头盖脸地倒将她给狠狠训斥了……”
“她原本是替自家爷们儿鸣不平,在家里事物上争,又何尝不是为自己家爷们儿在家里争脸面呢?可是却怎么能想到,倒是自家爷们儿回家,将她的心给伤透了……”
绵宁福晋又皱了皱眉,“想必也是禧二爷为了顾全大局。外头爷们儿的事儿,又哪里是咱们想得那么简单?”
惠恩媳妇便不由得哼了一声,“大局是要顾的,可是难道自家媳妇就不顾了么?再说那又不是外头的事儿,不过是家里头妯娌间的事儿罢了,也犯得着他那么劈头盖脸去?”
两个佟佳氏原本说着自己的话儿,倒叫禧恩的新福晋不好掺和,可是她在旁听着,越发有些不对劲儿了——毕竟是关系到自己夫君,是关于夫君对前头夫人的态度,她就不能不上心些儿了。
她抬眸,悄然打量两位佟佳氏。
禧恩这位新夫人,是蒙古格格。虽不是尊贵的博尔济吉特氏,而是出自乌梁海,可是这位的家世却也一样地显赫——她是喀喇沁郡王满珠巴咱尔之女。而满珠巴咱尔之妻,正是定亲王绵恩的长女。
故此这位格格,身份上来说,虽不是黄金家族的博尔济吉特氏,却也是皇家格格与蒙古郡王的女儿,身份与天家颇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