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廿将那小匣子打开,凑近鼻息静静地闻了一会儿,便将那匣子重又关上,撂下了,只吩咐道,“搁起来吧。”
廿廿的神色,并无半点变化。
箭亭前,一众皇子和宗亲子弟,以及皇子们的谙达们和哈哈珠子们,刚结束了三轮的较射。
二阿哥毫无意外地又赢了三阿哥去。
绵宁兜着马走开,禧恩远远迎上来,含笑道,“恭喜二阿哥。”
绵宁自己却不大高兴。他再远远看一眼那箭靶子。
他射出的箭,十支中有七八支能中大靶心处,而绵恺的,则是几乎十支箭都一溜儿齐地挤在靶心圈外的第三圈儿上。
从成绩上来说,当然是绵宁优胜;可是但凡射箭的人却也都明白,绵恺这种射法儿,虽然成绩不高,但是放在实际的沙场上,那也是个高手。
绵宁便不愿再聊这事儿,只眯眼望向远处,“惠恩那边怎么样,安排得可还明白?”
禧恩心下一凛,明白二阿哥这是要问庄妃的药饮那边的事。惠恩如今掌管御茶房,庄妃宫里不少的茶与药,都是从御茶房这边煎制了送过去的。
禧恩小心道,“二阿哥放心,一切早就安排妥当了。再说庄妃娘娘那药,原本就是不入太医院和御药房的,故此她都没叫送到御茶房来,而是她们自己宫里煎制了出来的,赖不上御茶房。”
绵宁虽然也知道情形如此,更能相信禧恩是个谨慎上绝不亚于他的人,交给禧恩的事自然能办得妥妥当当,但是……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微微眯起眼来,“庄妃娘娘从病重,到薨逝,下葬,小额娘都陪伴在侧……可是整个过程里,小额娘一滴眼泪都没掉过。”
禧恩便也是微微一惊。
禧恩虽说比不上绵宁对皇后娘娘的了解,但是禧恩也毕竟在皇后娘娘身边跟从伺候过几年,故此皇后娘娘性子中的坚硬之处,他们都是心知肚明的。
——皇后娘娘不肯掉泪,那是因为,还没到掉泪的时候儿。
也就是说皇后娘娘心下早已对庄妃娘娘的薨逝,起了怀疑。故此她要等到拿住这个人,叫这个人付出了代价之后,她重新祭庄妃娘娘,到那个时候儿,才是她掉泪的时候。
禧恩轻轻吸一口气,仿佛连这呼吸的声音也怕叫人听见了似的,“……按说,并无纰漏。只是二阿哥前儿说过,如妃娘娘翻动了庄妃娘娘寝宫里的物件儿。二阿哥看,如妃娘娘是否已经发现了什么?”
绵宁眸光变深,“如妃也是聪明的,她既给我送了信儿来,必定是发现了什么。”
禧恩的心倏然揪紧,“那……如妃娘娘可会向皇后主子说什么去?”
绵宁缓缓摇了摇头,“按说不会。毕竟现在如妃与小额娘也是势同水火。她知道她在宫中,唯有仰仗我,故此即便她知道了什么,她也不会将自己最后的倚仗给卖出去的。否则,对她自己又能有什么好处去?”
绵宁自己说着,却也随即皱了皱眉头,这话说得并不十分踏实。
禧恩便察觉到了,事也关己,这便赶忙低声问,“可还有什么不妥当?还求二阿哥明示。”
绵宁皱了皱眉,“是九公主的缘故。汗阿玛将九公主从如妃身边带走,送到小额娘宫里抚养……如妃没了主意,来求我帮忙。”
“原来如此……”禧恩眉头便攒得更紧,“那二阿哥可应承了如妃娘娘去?”
绵宁盯了禧恩一眼。
禧恩的心便跟着一沉,“我失言了,二阿哥勿怪……那是皇上的御命,二阿哥是皇子,怎会违拗皇上的旨意去?”
绵宁点点头,别开目光,“我后头会给他兄弟寻个差事。”
禧恩微微闭了闭眼。“只是这便叫人不由得担心,如妃娘娘会不会情急之下,反倒将这事儿去向皇后主子捅开了?”
“毕竟这会子如妃娘娘知道,便是向皇上求情,可是九公主既已经送到了皇后主子宫中,便是皇上,又如何还能更改的?如妃娘娘此时也便唯有去向皇后主子求情了……为了九公主,她必定要向皇后主子献上一份儿‘大礼’才成。”
“你说得对。”绵宁又眯了眯眼,“九公主是如妃最大的底限,为了九公主,如妃这个当额娘的,什么都肯舍得出来。你担心此事,我也同样放心不下。”
“不过这事儿如妃也未必就能当真捏准了什么去。那药,本身又不是毒药,小额娘自己也曾亲自服用过的;至于那药更是由小额娘亲自送给庄妃娘娘的……话又说回来,若不是小额娘如此将药给了庄妃娘娘去,庄妃娘娘自然什么事也没有。”
“更何况,这药更是睿亲王福晋、我那位三姨儿送进宫来的呢?这事便是揪着不放,追查到底,说到底牵连的也只是睿亲王福晋和小额娘自己啊……”
绵宁说这番话,自是收操胜券,他能办得出的事,他自然早已经前后推演过多少回,确定了即便闹起来也能叫他自己全身而退、万无一失,他才会付诸实施的。
可是……又不知为什么,他说这样一番稳操胜券的话的时候,没有说这话之人该有的志得意满,反倒是满心的萧索。
即便是这事儿办得堪称天衣无缝,他却也寻不到半点的快乐。
只因为,对手是她……
“如妃可能会去向小额娘求情,也可能会献上‘大礼’去,那这事儿便也可以成为一块试金石,通过这事儿可以看清如妃的心思去。她若肯踏踏实实归心于我,那她在这事儿上便会拿稳了分寸,给她自己留足了余地,更不至于会牵连到咱们去。”
“而倘若小额娘那边开始追查那药了,就也足以证明如妃这人不可用,更不足信……”
“能用这样一件事去探清楚如妃的心思,那这点子风险,咱们还是值得冒一冒的。”
禧恩听二阿哥已然如此说,便也唯有微笑以对,“……况且二阿哥您方才也说了,这事儿皇后主子便是为了若若,终究也是不可能当真掀开了追查的。对于二阿哥来说,这事儿不过是有惊无险。”
绵宁不由得皱眉,盯了禧恩一眼,“……睿亲王福晋是你弟妹,你们便是情分再深,也不合适你这般亲近地称呼吧?”
禧恩登时窘住。一时只悬心眼前的事儿了,嘴上竟忘了留把门儿的,这便不小心叫了出来。
禧恩刚想行礼谢罪,却被绵宁大笑着扶住,“……你这心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自然会替你守口如瓶。不仅如此,等来日,我自会助你心想事成。”
出于对如妃态度的观望,绵宁实则早早就在如妃寝宫周围添了眼线去。如妃前脚给廿廿送来这药草的碎渣儿,后脚绵宁实则就已经知道了。
他心下纵然也有些跳得加快,可是他已然悠闲地坐看情势的发展。
没过几日,如妃宫里便又传回了消息来。
“……今儿个皇后主子又去如妃娘娘宫里发了脾气。守在那边儿的人来报说,皇后主子先是责骂如妃竟然还想要回九公主来。皇后主子说了,当年如妃娘娘诞育了八公主,不是未曾交给如妃娘娘自己养着的,可是后来养成什么样儿了呢?还不是早殇了?!”
“故此皇后主子明说了,如妃娘娘想要将九公主给要回来的心,可以死了。皇后主子会亲自抚养九公主,直到她来日择定了额驸,下降出宫的那一日……”
“皇后主子甚至还说,若如妃娘娘再这么不知好歹,便别说只是九公主,便是将来即便如妃娘娘再有生养,皇后主子也一并都收了走,一个儿孩子都不叫如妃娘娘亲自养育。”
五州望着绵宁,嘿嘿地笑,“他们都说,没见过皇后主子那么阴森的模样……皇后主子指着如妃娘娘的鼻子,冷笑着质问:‘你该不会是当真忘了,八公主是怎么早殇的吧?’”
“皇后主子质问出这句话来之后,如妃娘娘就瘫倒在地了,只会哭,再也不敢回嘴。奴才瞧着,八成是当年八公主早殇的事儿里头,如妃娘娘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了皇后主子手里头,被皇后主子给拿捏住了。”
绵宁淡淡勾了勾唇角,虽然没说话,可那眼中的神情,倒是赞同五州的说法儿的。
五州缓缓道,“……皇后主子甚至还说,今年这年景当真有些古怪啊。正月里九公主降生,然后三公主和四公主就连着脚地一个三月、一个五月地都薨逝了。皇后主子说,莫非是九公主这个当妹妹的,命太硬,这便她一落地儿,就将三公主和四公主这两位姐姐都给挤走了?”
“如妃娘娘一听这话,当时就急了,哭着向皇后主子争辩。皇后主子却只是冷笑说,这话是摆在眼前的事实,又不是她自己一个人这么说的,而是前朝后宫,乃至整个天下都能看得见。”
“命这么硬的九公主,若是放在如妃娘娘一个小小妃位的身边儿养育着,怕如妃娘娘自己都消受不起。这后宫之中,若论福泽深厚,又有谁能比得上中宫呢?故此九公主被接到皇后主子跟前养育,这是九公主的造化,如妃娘娘不但不该再不知好歹,还应该对皇上和皇后主子叩头谢恩才是。”
“皇后主子这些话说完,如妃娘娘饶也是个伶牙俐齿的,却再说不出什么有分量的话来。到最后,只能哭倒在地,看着人家皇后主子凌然其上。”
绵宁微微蹙眉,随即便也是叹息一哂,“……小额娘将四公主的薨逝也归结到九公主身上,这话实则也是在说给我听的。我虽然不在场,可是小额娘这话却可以磕打如妃娘娘,让她知道,她即便是为了九公主的事儿来求我帮忙,我也是不会帮她的。”
“毕竟四公主是是我的本生亲妹妹,无论是九公主,还是如妃本人,在我心中又如何比得上四公主要紧去?”
五州悄悄儿看了绵宁一眼。
如此说来,阿哥爷不肯帮如妃,未必与这个就没干系。
绵宁仰天淡淡笑了笑,“……四妹妹她,是额涅留给我在这人间,唯一的亲人了。”
五州便叹了口气,“这样一回之后,如妃娘娘与皇后主子怕是越发要生分了。”
绵宁沉默了一会子,“……这原本也是她们两个挣不脱的宿命。”
五州又寻思了一下儿,缓缓道,“奴才方才听着那传话人的意思,皇后主子临去之时,意有所指,仿佛是说庄妃娘娘的薨逝,有些古怪。而皇后主子前后两回将如妃娘娘搁在庄妃娘娘宫里,叫她随庄妃娘娘一起居住;而庄妃娘娘的性子又清冷,便是对如妃娘娘,素日里也一向都不客气,故此如妃娘娘心下对庄妃娘娘早就生了恨意的。”
“皇后主子虽然没有明说,却也仿佛是怀疑庄妃娘娘的薨逝,与如妃娘娘脱不开干系……皇后主子还说,如今庄妃娘娘不在了,她的寂寞正好儿由九公主填补上。皇后主子还说,得失之间,孰重孰轻,都唯有当事中人,午夜梦回之际,自己才能掂量得清楚。”
绵宁也不由得微微一扬眉。
如此说来,小额娘更是情愿认定了庄妃的薨逝,是如妃报复的结果?
“我知道了。叫他们继续守着,看看如妃那边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动静。”绵宁缓缓吩咐。
九公主由廿廿抚养的事儿,已成定局,无人再能更改。如妃那边再也无计可施,便也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廿廿去看望諴贵妃。
自从三公主薨逝之后,諴贵妃有些心灰意懒,不愿再管后宫诸事,却也因此一旦躺下,病便跟着来了。
“前儿我见了三额驸,将咱们的意思也委婉与三额驸说了。”廿廿拉着諴贵妃的手,缓缓道,“可是三额驸当即就跪倒,说无法辜负公主。”
諴贵妃眼中一酸,“……又何苦呢?额驸们并非没有续弦的,而且只要他愿意,皇上还会再续指宗室格格,叫他额驸的身份不改变的。”
廿廿也是叹息一声,“既然三额驸并不想续弦,咱们唯有换一个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