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够使就好。”皇帝点点头,顿了顿,终是抬眸,“……那她们呢,可都够使的?有没有到你这里来请旨,要换缎子的?”
廿廿小心屏住一口呼吸去。
“皇上善待后宫,宫中诸人份例一向敷足,尤其如諴贵妃、庄妃、以及各嫔位之上的,份例本就多,自然便也都不缺使的。”
廿廿顿了顿,“只是宫中位分总有差别,倒是贵人、常在们,若是仔细着过日子,原本份例也是够使的。只是贵人和常在们,多是新进宫不久的年轻妹妹们,一来年轻贪新鲜,二来过日子还没学会仔细着,三来么也有些图个脸面的,爱给人送厚礼,又或者时常赏给下头人的,这便偶尔也有段子布匹不够使的,这便到我这儿来求的。”
“不过她们自不是份例的总数儿不够使,不过是缎匹种类当中,有些使得多了,不够;而有的却没怎么使,倒富余出来了,故此便到我这儿来求恩典,看是不是能跟宫中姐妹们串换串换的。”
“若宫中姐妹们的恰好也都串换不过来的,我便也体谅她们的难处去,这便也跟皇上请过旨的,经皇上恩准了,才叫交到内务府去办的……”
“再就是官女子和妈妈里,她们有些还要周济些家里,这便将份例的布匹借着会亲的机会,给捎回家去了。这也本是人之常情,只要不是宫中禁物,不准外头使的,咱们也一向都睁一眼闭一眼去。只是她们将自己份例里的往外给出去的多,偶尔便也有一时手头短了,没有现成的能使的,这便也跟她们各自伺候的主子求过的。”
皇帝点点头,“……爷记得,就前年吧,你与我提过缎子的事儿,说她们有的是想换换颜色,有的是想换换种类的。毕竟做衣裳的,跟做窗帘子、桌围子的不是一个品类,时常串换也是自然的。“
廿廿含笑点头,“皇上体恤后宫,当即便恩准了的。皇上还说,既然是要换缎子的,那必定那些短缺了的都是等着急用的,若是交外省现去办,一来劳费人工,二来原水也解不了近渴。故此皇上下旨,叫缎库根据各宫的所需,按着库中现成儿的先给抵用了,等赶明儿再一道将短缺了的交外省织造去补足就是。”
前年皇上这恩典一下,廿廿还曾率领各宫一起向皇上谢恩来着。
皇帝凝视廿廿,缓缓点头,“爷既然有这个心意,想必内务府也不敢怠慢了,自然将各宫交办的都从缎库的现成儿库存里抵用了,按数儿都给补齐了吧?”
廿廿笑笑,心思急转。
她不想将事儿说大了,可是却也不能瞒着皇上。毕竟皇上今儿既然提起这事儿来了,怕是已经开始派人着手去查了。
廿廿便缓缓道,“……总归嫔位以上的,份例本来就多,自然不缺使的。倒是贵人和常在,乃至官女子、妈妈里她们那边儿,兴许有所短缺的。”
“我便也传谕内务府了,提醒他们,我这当皇后的,份例自然是多,便是哪一样他们少给了,倒不要紧。只是妃嫔以下及女子等每岁赏件只有这些,不得减少,致不敷用。如果再似上年短缺,必据实奏报皇上。”
皇帝便笑了,眼角眉梢都涌起了寒意来,“果然如此!亏广兴说,给宫中调换缎子不足的,是办事太监和缎库大臣串通一气,故意挑三拣四才导致的;可是爷随即就问了宫殿监办事的总管们去,他们却都说是广兴身为总管内务府大臣,故意压着不给,时常是各宫调换五匹的,他只给三匹去!”
“好个广兴,亏朕多年来这般器重他!如今他倒学会了欺上瞒下,不但连朕都敢唬弄,就连皇后你的谕旨也敢不当一回事了!”
次日皇上离开的时候儿,还是余怒未消的。
廿廿也没想到,皇上忽然就对广兴生了这么大的气来。
因这事儿是皇上在雍和宫的时候儿起的,又与宫殿监的总管们有所牵连,廿廿便叫了鄂罗哩过来问话。鄂罗哩是御前的奏事太监,他对这事儿的了解必定比后宫的太监更多些。
一提到广兴,鄂罗哩也是老大一肚子的气,“……皇后主子您是不知道啊,这位广兴大人,当真好大的官威,连宫殿监的大总管孙进忠,他都是想告就告了!那孙大总管,兢兢业业在宫殿监伺候了这么些年,好悬叫皇上一怒之下给下旨打死!”
“多亏奴才们这些老人儿,个个儿都素来知道孙大总管的为人,这便都豁出老命去,一起跪下来求皇上开恩。且奴才们全都曾奉过各宫主子的命,到内务府交涉过缎子的事儿的,谁没在这事儿上见识过广兴大人那官威去?”
“皇上听了奴才们一齐的拼死上奏,这才冷静下来——亏皇上这些年来如此信任广兴大人,只要是他上奏、弹劾的人,皇上就没有不信的!只是这一回,终究因为涉及到了各宫主子们,尤其是牵涉到了皇后主子您,皇上才真的对广兴大人动了气儿啦!”
廿廿不由得皱眉,“因为我?是说我去年传谕内务府,叫他们不得短少了给各宫嫔妃和女子们的数儿么?”
鄂罗哩忍不住扭头,冲地下轻啐一声儿,“何止啊!皇后主子您是好性儿,可是奴才却不能不实话实说!——皇后主子您怎忘了,就去年您传谕内务府过后,那广兴大人非但没遵照您的旨意执行,反倒将算盘都打到您头上来了。”
“您是中宫,平素服色自都是至尊至贵,便是偶有几件燕居常服的颜色可以平常些,可是也禁不住那广兴大人故意给您调配了几十匹的酱色纱呀!”
“您是中宫,每年份例是有一百五十匹不假,可是却有好几十匹都是酱色纱,那哪儿是您该用的颜色,您又怎么可能用得了那么多那个颜色儿做常服去?那分明是广兴胆大包天,不满您的谕旨,索性报复您,故意将别人都不要的、调换到内务府缎库的酱色纱,一股脑儿地全给了您了!”
廿廿心下便也是一跳,“……这么说,你是将这事儿都回了皇上了?”
鄂罗哩撇了...
罗哩撇了撇嘴,忍不住露出一脸的傲慢和得意来。四喜在旁咳嗽一声儿,这才叫鄂罗哩回神,赶紧给廿廿跪下了,“老奴一时忘了规矩……”
廿廿摆摆手,知道他那得意不是摆给她看呢,而是人老了,脸上的肉松了,这便一想起来与广兴的面对面时候的模样儿,这就在她面前都给重新呈现出来了。
“你且说事儿,我不与你计较就是。”廿廿着急,便有些不耐,只催着鄂罗哩。
鄂罗哩赶紧咔吧咔吧眼睛,想往外挤两滴老泪,算给自己开脱,“……皇后主子好性儿,未曾将这样的事儿回了皇上去;再说皇后主子母仪天下,又哪里在乎几十匹酱色纱这么大点儿的事儿呢?”
“可是奴才不成,奴才心里只能装得下皇上和皇后两位主子,故此那广兴不知天高地厚,敢给皇后主子甩的脸子,奴才第一个受不了!故此当日皇后主子的旨意,恰是老奴去内务府传的,那这事儿奴才就不能不向皇上回明喽!”
鄂罗哩虽说是做出一副堪怜的老态来,可是告退而去之时,眉眼之间还是流露出一丝得意之色来。
四喜亲自送鄂罗哩出去,回来便也叹了口气,“……奴才也是听说过好几回了,广兴大人跟鄂罗哩当面儿就顶撞过好几回了。”
廿廿点点头,“也不意外。广兴原本就是直性子,且出自慧贤皇贵妃母家那样的人家,这些年又明知道皇上赏识他,连定亲王绵恩他都敢告,那就更不将一个老太监放在眼里了。”
“况且宫里所有的太监都是归宫殿监辖制,而宫殿监却由内务府管着,广兴本人又是总管内务府大臣,这便是所有太监的顶头上司一般,浑不顾了这千百年来太监们在宫中的特殊身份去……”
“别说是鄂罗哩一个奏事太监了,他连孙进忠这样的宫殿监大总管都敢说告就给告了,便不难想象平素他在宫中若是见了鄂罗哩,又该是何样的情形去。”
月柳抢先道,“奴才这便能想着了。那广兴大人啊,怕是一见鄂罗哩这样的老太监,便是高高抬起头,鼻孔朝天了!”
旁边几个小女孩儿、小太监,不懂轻重的,这便都跟着乐了。
廿廿、四喜和月桂几个却都没乐。
月柳赶紧收了笑,尴尬地看了看主子,又赶紧求救地瞟四喜一眼,“……我说错了是吧?咳,我就是随便那么一说,主子勿怪。”
廿廿没吱声,只端起茶碗来喝茶。
四喜叹口气道,“我倒是听说,有一回鄂罗哩去见广兴大人,因他有了年岁,进了屋子,旁边大臣都给鄂罗哩让座。鄂罗哩便也坐了,像长辈对着小辈儿似的语气跟几位内务府大臣说话。”
连月桂都叹口气,“原本鄂罗哩仗着年纪大,在皇上跟前伺候的日子长,这样与大臣攀谈,私下里倒也都司空见惯了的。可是若撞上广兴大人这么个硬茬儿,那便要麻烦了。”
四喜忙道,“可不!广兴大人登时恼了,指着鄂罗哩的鼻子大骂,说他不过是个阉人罢了,敢这般与朝廷命官说话……”
廿廿静静抬眸,“话是这么个话儿,却没有这么说的理儿。这话一出口,他们两个便这辈子都是死对头了。”
四喜摊摊手,“可不!这不这回就……撞在鄂罗哩手里了么。”
廿廿垂眸想想,“一个鄂罗哩,自不至于叫皇上生多大的气。皇上实则还是维护各宫,尤其是维护我——皇上是听说广兴非但不遵我的传谕,然后又听鄂罗哩说他拨了几十匹的酱色纱给我,皇上这才生了大气。”
“可其实我自己心下早有这个数儿,我当真没跟广兴计较这个去,否则我又如何留他到现在?我要是忍不得,前年我早就跟皇上说了。”
廿廿叹口气,“……若只是因为这些,那还有余地。等皇上这两天的气消一消,回头我在皇上面前再替广兴解释两句,让皇上知道我是当真没往心里去的,那皇上的气就也能慢慢儿散了。”
廿廿将茶碗放下,“终究是个人才,这几年皇上也用他,没的为了这么点子小事儿,就让前朝少了这么一个能臣去。”
五魁望了望廿廿,轻声道,“……只是,和二爷却是叫广兴大人给连累了,连顶戴和花翎都降了。”
廿廿轻轻摇头,“就算是为了和世泰,我便也更不能与广兴计较。否则在外头人眼里看来,岂不成了我为了维护兄弟去,这便故意跟广兴过不去了?才多大丁点儿的事儿呢,不值当的。”
只是廿廿也没想到,她虽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保广兴,可是还没等她来得及在皇上面前替广兴美言呢,才不过两日之间,广兴的事儿便情形急转直下!
英和等几位总管内务府大臣因全都被广兴牵连,顶戴皆降一级,故此各位内务府大臣也全都上奏,向皇上剖白自己的委屈之处。
英和奏及,说尤其是给皇后宫里拨几十匹酱色纱这样的事儿,他和库管等大臣都极为不同意的,他们都拦着广兴这样做。可是广兴却对他们说,他这是已经向皇上奏明过,且皇上已经准了的!英和等人以为这是圣旨,故此才妥协了去。
可是事实上,广兴压根儿就没皇上提过这事儿,就更没有皇上恩准之说了!那这广兴,就已经不仅仅是将皇后的谕旨不当回事儿,如今更是闹出了假传圣旨的嫌疑来!
消息传进后宫来,廿廿听罢,也只能皱眉。
天家也是家,这便不管是宫里还是宫外,哪个人家儿也不喜欢自驾的管家忘了本分,开始用自己的意思来代替主人们的意思去了——毕竟,再能干、再得信任的管家,他也终究只能是个管家,说到底依旧是奴才罢了。
四喜等人都说:“若假传圣旨的事儿坐实,那主子自也不便在皇上面前为他开脱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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