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廿淡淡瞥了绵宁一眼,“……昨儿个是我千秋节,因我的千秋节与皇上的万寿节连在一块儿,故此皇上与我早有了默契,我的千秋节就不必格外再赐宴公主福晋们了。不过该有的礼数却也省不下,毕竟这也是天家体面,况多少公主福晋们的都翘首期待这一天,能进宫来热闹一番呢,咱们总也不能叫宗亲福晋们失望不是?”
“故此宫里的筵宴可免,赐戏总是免不得的。你十七叔是皇上自家兄弟,这便也进园子来看戏来了……”
绵宁静静听着,却一时之间没能从廿廿的娓娓诉说里听出这么要点来。
廿廿自己也不急,继续徐徐道:“昨晚儿戏散了的时候儿,天色已经晚了,已是不便再车马劳顿地赶回城里去了。故此但凡进园子看戏的王公大臣和福晋们,便全都就近住在了园子周边儿的赐园里头。”
因圆明园在城外,距离也不近,故此为了免王公大臣们的奔波之苦,皇上给自家兄弟,以及重要的宗室王公和股肱之臣们独在圆明园周边儿赏赐了园子。这样每年天儿热了之后,皇家挪到园子里来住的时候儿,他们就也都跟着一遭儿挪过来。
廿廿说到这儿略作停顿,幽幽挑眸,“……你十七叔也没回去。”
廿廿这故意的停顿,终究叫绵宁猛然寻思过味儿来了——十七爷是皇上的亲兄弟,那自然皇上在圆明园周边儿给王公大臣们赐园子,不会落下他去,还得给他挑个最好的去。
这对于十七爷来说,已经多少年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故此廿廿之前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儿,连绵宁起先都没听出什么不对劲儿来。
——就因为十七爷私入桃花寺行宫的事儿,皇上虽说左右回护,只罚了四年的郡王俸禄去,可是当时皇上却也不能全然不给八王爷和十一王爷两位兄长的面子,故此还格外将赏给十七爷的圆明园里的赐园给暂且收回了。
因为十七爷的祸事就是偷偷进禁园内遛跶嘛,故此皇上叫他连回京之后,也暂且没机会进圆明园内遛跶来……可是昨儿个十七爷不仅进园子听戏来了,回头晚上还没走,又回他那个赐园去住了。
估计虽说皇上口头上将赏给十七爷的园子给收回了,可是内务府留在那边儿看园子的,必定还都是原来赏给十七爷的那些内管领下的园户,故此十七爷即便是“抗旨”又过去住了,那些园户们也没有当真要阻拦的——谁不明白,皇上将这赐园收回,不过是口头上做做样子,要不了几天,还得赏还给十七爷不是?
绵宁想明白了情由,便也忍不住轻声笑了,“原来是为了这个,倒叫儿子也跟着担心一场……此事本不是大事,况且那园子原就是十七叔多年居住的,汗阿玛必定能体谅。十七叔肯写这一道请罪折子递上去,汗阿玛看过之后,也必定消了气了。”
廿廿点头,“可是他也知道昨儿个有些不合适了,这便偷偷来见我,想托我在皇上面前替他求个情。难为他自己将请罪的折子都事先给拟好了,这也是他这些年来头一回。由此可见,你十七叔啊,可真是长大了。”
绵宁心下便也豁然敞亮,明白了如嫔嘴里所说小额娘与十七叔夜色私会是干嘛了——十七叔自己心虚理亏,想求小额娘替他求情,那这事儿果然是不合适大张旗鼓说的。
绵宁便含笑道,“……十七叔已然年过不惑,自然办事比当年更有分寸多了。”
廿廿点头,“我接了他的请罪折子,本想今儿个递给你汗阿玛。只是他那文笔你也知道,我总担心他写的不够明白。”
廿廿眸光落在绵宁脸上,“二阿哥,你是你汗阿玛的嫡长子,我想若论对你汗阿玛脾气的了解,若论私事,我还有些自信;可是若论公事,我却不及你的。故此我还是想着将你十七叔这请罪折子交给你也看看,瞧瞧内里可有什么不够妥当的,你替你十七叔挑挑,再帮着给润色润色,叫你汗阿玛顺过去才好。”
绵宁赶忙俯首道,“儿子岂敢……”
廿廿含笑点头,“我认定了你,那你便必定是那个最佳的人选,绝不会让我失望。”
绵宁知道,她说的是十七叔这宗请罪折子的事儿,可是他却还是忍不住因为她的用词,在心底下最隐秘之处,轰然地一热。
这便旁的都顾不上了,冲口而出,“……儿子,定不负小额娘!”
廿廿这才松口气,含笑点点头,“许多事,我只告诉你知就够了,便不值当再与旁人说去。二阿哥,我这心意,你可明白?”
绵宁只觉自己眼圈儿都要跟着热了起来,便只敢深深低着头,笃定道,“小额娘放心。”
不过倒是廿廿还是又徐徐地叹了口气,“……只是,我今儿叫你来,又不止你十七叔这请罪折子一宗事儿。我啊,总还有旁的事儿,也要与你单独说说。”
绵宁在袖管儿里,已是不自禁将指尖儿攥紧,任凭那指甲抠住了皮肉。又像疼,可是疼之后却又有隐隐的秘密的甜。
“不论有何事,小额娘尽管吩咐就是。儿子,定倾尽全力!”
廿廿轻叹一声儿,“你十七叔昨儿个的事儿,我交给你,有你来帮他润色这请罪折子,我自可安心了。可是,你十七叔啊,他又哪里是惹祸就只惹一宗的主儿?”
绵宁便也是挑眉,“……十七叔又做什么了?”
廿廿却不急着说话,只抬眸望着绵宁,淡淡地笑,“怎么?却原来,二阿哥你竟不知道么?”
绵宁心下便是咯噔一个翻涌,头皮这便有些炸起来了。
他都不敢接话,更不敢抬头去迎向廿廿的视线,只管又跪倒在地,低低垂下头去,“儿子鲁钝,还求小额娘明示。”
山已经敲完了,已然听见了回响,廿廿便又是浅浅一笑,将话茬儿给兜了回来,“二阿哥快起来。瞧你这孩子,这是想到哪儿去了...
哪儿去了,跟着慌张什么?我说你十七叔要惹的祸啊,也没说是他昨晚儿上的事儿……“
廿廿眸光轻转,特地瞟绵宁一眼。
“我要说的呀,倒是他还没惹下的,不过却已经打定了主意的。你十七叔的性子你也该知道,他打定了的主意,甭管什么也都难拦着不是?”
听说不是昨晚的事儿,且与昨晚无关,绵宁心下终于可以稍微松一口气儿。
廿廿视线绕着绵宁不疾不徐地打转,“……今儿个一大早,你汗阿玛已离了园子,进城回宫,赴寿皇殿行礼。到时候儿内廷行走的诸王,自然可以随着你汗阿玛进寿皇殿宫门之内叩拜;而其余未得内廷行走资格的诸王,只能在三座门外接驾,别说不得进内,连遥遥叩首都不可。”
寿皇殿内悬挂康熙爷以来的诸位皇上、皇后的画像,乃是天家本支祭祀的一种形式,皇上赶在十月十一这天进宫到寿皇殿行礼,也正是因为他和廿廿都过完了生辰,这便去向本支的祖宗告祭之意。
“想你十七叔,乃是皇上的手足,往常皇上赴寿皇殿行礼之时,十七爷必定陪伴在畔。而这一回……”廿廿说到这儿也是轻咳了一声儿,“我怕他又要按捺不住了。”
十七爷的赐园被收回之外,皇上也暂且将他给退出内廷行走了,有点儿“你甭到我眼前来晃悠,我眼不见就心不烦”,以示惩戒的意思。那这样一来,十七爷就没资格跟着皇上一起到寿皇殿叩首了,只能跟着其他远派宗支的王公们在三座门外接驾……
以十七爷的性子,哪儿是那种乖乖听话的好性儿?
绵宁便也终于露出微微一笑,“小额娘是悬心十七叔今儿会闯祸?”
廿廿便轻叹一声儿,“可不是嘛。原本昨儿个因是我的千秋节,你汗阿玛便是瞧见了你十七叔进园子,便念在我与十七爷的叔嫂情分,没与十七爷计较。可是总归再一不能再二,倘若你十七叔今儿再不分轻重,非要跟着你汗阿玛进寿皇殿去行礼——那便是在祖宗面前失仪了,你汗阿玛又如何能再不降罪?”
廿廿凝眸,紧紧望住绵宁,“……此一事上,我一个深宫妇人,总不便出现在王公大臣们面前揪你十七叔出来。否则,谁知道又有些什么人,揣着不可告人的心,要编排我和你十七叔什么出来不是?”
绵宁便又是暗自吃了一惊。
廿廿便叹口气,“外人不知道我当年与你十七叔的情分是怎么回事儿,他们便难免胡思乱想。二阿哥啊,这些事儿你却是从小到大亲眼见着的,你自是心下最为明白。”
“故此啊,我今儿叫你来,便是要将这事儿托付给你。你待会儿在书房散了早课,自然也要按着时辰,回宫去陪你汗阿玛一起赴寿皇殿行礼吧?那你待会儿倘若见了你十七叔,要是见他果然如我担心,想要往内廷行走的诸王里头混,希冀蒙混过关好跟着进寿皇殿行礼的话,你千万可给拦在头里,别叫他混进去,免得激你汗阿玛大怒。”
廿廿静静凝视绵宁,“此事我面儿上确是护着十七爷,可是心下里却是为了你汗阿玛……惩戒你十七叔,实则你汗阿玛每回都要心痛为难,却碍着国法家规,不得不如此。故此咱们拦着你十七叔,便也是叫你汗阿玛少生气和难过一回。”
廿廿轻轻叹口气道,“……明年就是你汗阿玛五十整寿,偏今年前朝后宫里的事儿都不叫他省心。我便是平日少问前朝的事儿,却也还是知道今年宗室子弟闹出不少事儿,叫你汗阿玛着急上火许多回。”
“那就别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让你十七叔出来惹事儿,反倒被那些心有不满之人给利用了,当成了挡箭牌,叫你汗阿玛左右掣肘了去。二阿哥,你说,我说的对么?”
已是十月初冬,且是这样早,原本天寒地冻的,可是不知怎的,绵宁却隐隐觉着自己额角似乎要有热汗积到一处,滚成汗珠儿了。
他急忙平息心神,不叫自己泄露半点心绪去。
他只碰头在地,“小额娘心细如发,句句是真。儿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儿子今日必定谨慎遵从小额娘内旨行事,十七叔的事全都由儿子担待,小额娘尽情放心就是。”
廿廿静静凝视绵宁发顶,“二阿哥,我将这些话与你说明白,又得了你这样的回话,那我就真的安心了。这些年,二阿哥你从不令我失望,我心下都记着呢。”
皇上率领皇子、王公大臣们离开圆明园,回宫里行礼去了。
园子里因冬日降临,约略有些萧条下来。廿廿便也发了内旨,叫后宫嫔妃和在内居住的福晋们,都要开始收拾东西,预备从园子挪回宫里了。
各宫得了旨意,都开始忙碌起来,廿廿便也免了各宫今日的请安,叫大家专心收拾。
歇晌的时候儿,庄妃还是过来请安。进了门儿就含笑道,“昨儿个的戏好,便是唱到那么晚,我也都没听够呢。只可恨我的身子骨儿不争气,时辰一晚了,就顶不住了,倒错过了不少精彩桥段。”
廿廿便也含笑迎着庄妃,伸手拉住,“我就知道,什么事儿都瞒不过姐姐。”
廿廿左右打量庄妃,“倒是姐姐的身子骨儿,可有什么不妥的?我前儿给姐姐包过去那一包补气的药,姐姐可试了?”
庄妃毕竟是汉姓女,便是家里是内务府旗下,可是也终究不像满人格格一样儿从小就骑马射箭的,这便身子根基还是有点儿弱。
早先年轻还不显什么,这几年到了冬日里就有些容易气虚,不能熬夜了。
庄妃笑笑摇头,“不过是气虚些罢了,也没什么要紧的,连太医都说,不用当病来治,只需调养着也就是了。”
庄妃倒是笑眯眯打量廿廿,“昨晚儿上那么大的阵仗……我倒是有好些年没见着皇后娘娘带着好几十人出门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