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恺这般,一墙之隔的二阿哥所儿里自然是知道得最清楚的。
相对于三阿哥绵恺的羞涩,二阿哥所儿里得了这个信儿,却是整个家里都陷入一片寂静去。
二阿哥本就这一年多来闭门不出,这会子又来了个三阿哥同样闭门不出……皇上可就这么两位成年的皇子,这可有点儿“相映成趣”了。
可是说到归齐,绵宁的闭门不出,与绵恺的闭门不出,实则是两回事。
绵宁是避风头,是在心下明知道汗阿玛对他某些行动有些不满了;而三阿哥绵恺的闭门不出,则是纯粹的不好意思。
相比之下,差异立现。
况且这回廿廿给绵恺挑选的,又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人,且跟舒舒一样儿,都是十六房的格格,舒舒心下就更是五味杂陈起来。
“……我便怎么都没想到,皇后会选了我们家的格格。”
她原本比旁人都更早拿到待选秀女的排单去,她从中扒拉了好几个来回儿了,自忖着皇后一看是她们十六房的格格,必定头一个就给撂牌子了——可是谁成想,皇后挑的还偏就是佛拉娜!
晚上伺候绵宁用饭的时候儿,舒舒便盯着绵宁乐,“这回倒好,皇后娘娘给老三也选了我们十六房的格格,这便是要将老三的福晋给阿哥爷你拉平啊。”
“这算什么呢,她这是想强调,阿哥爷您是皇上的嫡出皇子,她的三阿哥便也同样儿;故此连挑福晋都非要挑到一家儿去,还得是同一个房头儿呢。”
绵宁忍不住微微皱眉,“当初小额娘不是叫你帮着参详过么?怎地,你没留意到你们家十六房的这位小格格么?”
舒舒冷笑一声儿,“怎么能没留意呢?只是我忖着,自不用我向她引荐我们家这位小格格,毕竟凭她对我们十六房的成见,她是必定不会选的。”
绵宁没说话,静静吃了几口菜。
舒舒瞄着绵宁,“阿哥爷这又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便又不说话了?”
绵宁这才静静抬起眼帘来瞟她一眼,“……如今汗阿玛旨意都下了,你又要如何说?你以为的不能选,已然成了现实。”
“小额娘与你们十六房的芥蒂,不是小额娘在介意,分明是你还在介意吧?”
绵宁说着忍住一声叹息去,“不说眼前这位老三的福晋,还有绵九福晋呢。那当年不也是与小额娘龃龉颇深的?可到头来,就连绵九福晋都已经与小额娘归了心去。”
“倒是你,明明与绵九福晋是一家人,这些年却走动的少,倒叫绵九阿哥与我有些生分了。”
舒舒忍不住冷笑道,“那这回老三的福晋还跟绵九福晋是至亲呢,绵九阿哥自然是更用不得了!便是我当日走动了又如何,到今日还不是什么都白费了!我倒是觉着,我当日是有远见的,这便没去搭理他们家,这才对了!”
绵宁不由得定定看舒舒一眼。
绵宁的目光落在舒舒身上,舒舒就觉得浑身扎刺儿似的,不由得耸肩回眸,“阿哥爷这又是怎了?难不成我又把阿哥爷给惹火了?”
绵宁缓缓叹口气,“你总归觉着绵九哥承袭的是十二伯父的爵位,他便只是十二伯父家的承袭子。十二伯父那一家子是提不起来的,故此你也从心眼儿里有些看不起人家,这才懒得来往走动。”
“可是你却别忘了,绵九阿哥终究是十一伯父的亲生儿子,如今绵字辈的近支兄弟里头,大多数都是十一伯父家的!他们不管嫡庶,不管是否出继,终究都是血脉相连的亲父子兄弟!”
“咱们若瞧不起绵九阿哥他们一家,你当十一伯父和那几位绵字辈的阿哥们会察觉不出来?他们便是嘴上不说,心里又岂能是高兴的?”
舒舒翻了翻眼睛。她知道阿哥爷说的没错,毕竟阿哥爷要想来日拿下大位,最终还是要依靠宗室的支持。而绵字辈的这几位阿哥,便是这些总是力量里头最要紧的。
可是她却不愿意当面就将这个错儿给认了,她拨了拨发上金簪的簧片儿,那是个展翅要飞的”蚂蛉儿”,“……可是阿哥爷难道瞧不出来,他们兄弟之间也是互相颇有些看不起的呀。毕竟绵九阿哥刚下生就被出继了,没跟他们当过几天亲兄弟,这情分便也薄相着。”
绵宁叹了口气,“可是终归同气连枝,你连这个道理也不懂了吗?”
绵宁忍不住懊恼,撂下了碗筷,起身而出。
秋日的凉风,催着夜色,瞬间包绕了他的周身。
——这宫里,又要多一位钮祜禄氏的格格了。
他想出去走走,却终究不能走出他所居中所的大门去。因为他这一年来都在闭门不出,他总不能今晚就将这一年来的努力都白费了吧?
他总归是想让汗阿玛看见,他在收敛了,他在赎罪了。
可是这阿哥所,虽说是皇子的居所,虽说是前后三进院落,可是终究这么多人聚居在一处,便哪哪儿都是人,叫他竟寻不到个清静的去处。
他唯有独独立在夜色里、月光下,心下一片清寂。
连老三都要成婚了,这个弟弟是真的长大了,大到从今晚后已经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与他一争短长了。
“阿哥爷……”身后,侧福晋富察氏抱了件披风出来,替绵宁围上,“天儿凉了,夜晚里比不得白日,没有日头,阿哥爷仔细着凉。”
绵宁下意识避开了一下儿,那披风从肩膀上滑了一半儿下来。
富察氏便不由得苦笑一声,“阿哥爷嫌弃我了,是么?”
原本她是想帮阿哥爷,故此她才按着阿哥爷的暗示,去与忠勇公丰绅济伦走得近些啊。可是她哪儿想到,忠勇公到围场就遭了难,回头就发往盛京赎罪去……甚至,牵连了阿哥爷,将阿哥爷给裹进了猜疑里。
这些她预料不到,更不是她想要的啊!
而且如今,丰绅济伦已经不在了,她沙济富察氏一门,能与皇家拉上关系的、分量重的人便已经绝了,她日后若还想寻个依靠,或者说阿哥爷还想指望着她们沙济富察氏能帮上什么的话,这便更难了。
那阿哥爷,是不是就更要嫌弃她了?
绵宁借着夜色,敛住眉心那一点微蹙。
尽管并不想让富察氏察觉出来,可是他心下对她终究是已然隐隐生了一层隔膜来——沙济富察氏,果然还是不能指望的。
原本他自己的两个舅舅都指望不上,加上岳父布彦达赉已经身故了,故此他曾经想过动用沙济富察氏这边儿的家底儿。可是现实却反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去,沙济富察氏不但指望不上,反倒给他带来了灾祸,甚至,那丰绅济伦自己都没能熬过三两个月去,自己先死在盛京了。
那种失望,是能洞穿了他整个身心的,如今再一看眼前的富察氏,他就只觉是如同在这秋风萧瑟之时,兜头再泼下一盆冷水来。
他的嫡福晋和侧福晋,原本也都是家世煊赫,刚挑为他福晋的时候儿,看上去谁家都是兵强马壮似的。
可是到了他需要用人的时候儿,这两家一家比着一家的凋零下去,到最后,连个主事的男性家主都没有了。他真不知道是该抱怨时运不济,还是这两个福晋根本就都没有旺夫的命格,都没有资格辅佐他继续走下去。
“……我没事。”他语声平淡,听不出什么起伏来,“你既知天儿凉,便不该出来再吹着风。你回去吧,我就站站,想想事儿,就也回书房去了。”
“阿哥爷!”富察氏的心狠狠地沉了下去。阿哥爷果然怪她了,她果然还是……将那个机会给失去了。
可是这会子,她心下何尝不明白,她的任何解释、任何的求情全都是徒劳无功的,甚至反倒会越描越黑,越发惹怒阿哥爷去。
说到底,阿哥爷的心性儿,薄凉寡淡,是一块捂不热的冰疙瘩啊。
她知道,这样的时候儿,唯有顺着他的心意去说话,放下对于自己的所有的自辩和自保,只沿着他的心意去为他绸缪去。唯有如此,才能叫阿哥爷还对她留下那么一丝丝的余地去,不至于所有的恩情都这么断绝了。
她垂下眼帘,手心里紧紧攥着衣袖,急促地说,“三阿哥的福晋挑好了,婚期也定在了后年的正月。说是后年,可是从现在算起来,满打满算也就只剩下一年三个月去而已。阿哥爷,眼巴前儿您不能干瞪眼儿看着啊。”
绵宁心下有些烦乱,听着富察氏的这话,不由得冷笑起来,“老三到了年岁,自然要成婚。我怎么不能干瞪眼儿看着啊?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富察氏静静吞了一口气,抬起眸子来直直盯住绵宁。那一双眼,如暗夜里转出乌云的一抹冷月,“……皇孙。皇上这些年一直都在盼着有皇孙出生,难道阿哥爷准备将诞育皇长孙的机会,拱手让给三阿哥去?”
有那么一会子,绵宁心下一片寂静,半晌没出声。
不能不说,富察氏的话果然击中了他的心去。他心下涌起了急迫,可是——却无热量。
他深深吸口气,“这却也不用那么着急。毕竟还有一年三个月呢。再说,老三和他福晋毕竟年纪还小,便是成婚了,谁说就能早早儿诞育出皇孙来?”
富察氏微微闭了闭眼,心说:阿哥爷,您是在说您自个儿吧?
一个年轻力壮的皇子阿哥,却活生生地成婚了十年去,满院子的福晋、格格的,竟从无一人有所出!
若说刚成婚的时候儿还年岁小,可是这几年呢,阿哥爷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按说最是生养的好时候儿了吧?可是不还是压根儿什么动静都没有吗?
这样的事儿,也真算个稀奇了。总归没人能给出个明白的理由去,这便叫宫里和所儿里都开始有人胡乱猜疑了……甚至于,都有人开始私下里嘀咕,说二阿哥是不是有点儿那个什么龙阳啊?
富察氏按住内心的翻涌,高高抬起头来,对上绵宁的目光,“阿哥爷说的是,生育孩儿的事儿,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吧?不是谁说想什么时候儿有,就能有的;可是也就因为如此,才更应该早早打算,以免到了时候儿来不及啊!”
“三阿哥虽说年纪是小,后年正月成婚的时候儿,也不满十四周岁呢;可是阿哥爷怎么忘了,咱们大清天家,往上数多少代,便是十二三岁生子的,也有不少啊!故此,三阿哥年纪小,可不是他不能生子的一定之规去。”
“倒是阿哥爷,咱们家若想抢先将皇长孙给诞育下来,总要避免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去才行。既然三阿哥婚期还有一年三个月,这么长的光景,恰好够孕育一个孩儿了。倘若阿哥爷计算得当,说不定正好儿就能赶在三阿哥成婚之前,咱们家就先有了皇长孙呢!”
“那到时候儿可得有多提气啊!凭皇上对皇长孙的盼望,说不定皇上的心思就全都放在皇长孙这儿了,倒顾不上三阿哥的婚事去了……这般此消彼长,让阿哥爷能狠狠压住三阿哥的风头不说;还有,阿哥爷恕妾身说句明白话,这段光景以来阿哥爷小心谨慎、闭门不出,必定是担心皇上那边儿心下对阿哥爷有什么误会了。那阿哥爷诞下了皇长孙的话,让皇上多年来的心思终于圆了,试想皇上一高兴,那心下便是什么云彩就也都能跟着散了去了不是?那到时候儿阿哥爷的担心,就也解开了呀!”
绵宁微微眯眼,静静凝着富察氏。
终于,微不可查地,他唇角轻轻勾起。
“……所以你是到我面前来毛遂自荐,希望我能叫你为汗阿玛生下皇长孙来么?”
富察氏深深吸气,却也勇敢地抬起头来,“若不是我,那就是福晋。总归唯有我们两个,才是皇上恩赐给阿哥爷的福晋!”
“皇长孙的身份,自然金贵。难不成阿哥爷希望皇长孙、阿哥爷的长子,却是侍妾所生的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