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好像也有点儿为难。
“你的身子骨儿,朕是知道的,毕竟已然是病了这么多年。不说远的,便是去年涂景云和张铎两个给你开的那个方子,也都是朕亲眼瞧着的。”
华妃使劲点头,“皇上圣明!”
皇帝这么坐着,腰间的荷包便都窝在腿上。他腰间一挂就是一整套的活计,故此大小荷包上的穗子,这会子东倒西歪的,没个整齐的。
皇帝伸手,耐心地将它们一个一个地重新整饬好喽,这才叹口气道,“可是话又说回来,倘若你却是有事儿存心瞒着朕呢?”
华妃刚刚放下一半儿的心,便又倏地提了起来,“皇上!妾身,妾身哪儿有欺瞒皇上之处?”
皇帝扬扬头,“……朕方才问过你了,涂景云和张铎的那张方子配成的清暑药,你可有按时吃着?”
华妃心下便咯噔一声儿,心说:皇上连着问第二遍了,难道皇上已是发现了她没按时吃药?
只是方才她已经将话给说出去了,现在已经没有了反悔的机会,否则现在就能坐实欺瞒圣上之罪去了。
她便紧咬牙关,“妾身按时吃了……”
皇帝便叹口气,扭头失望地盯着她。
“那可怎么办呢?广兴可偏偏查出来,你的药没吃。你是自己没吃,可是全都叫李贵人给吃下去了!”
“朕说你那药既然没吃,怎么却也没见着影儿呢?原来也不算‘糟践’,你自己没吃,却叫别人替你吃了!只是你是病人,你吃药是为了治病的;而人家李贵人是好人,吃了你的药之后,反倒病倒了!”
华妃好悬一口气背过去,只是华妃终究是华妃,越是到这样的时候儿,倒越是顽强。
她用手在腰后死死撑住了条枕,不叫自己就这么晕倒了。
这是褃节儿的时候,她若是这会子晕倒了,那她的罪名就也定下了,她就连解释的机会都失去了。
她强忍眼前的金星狂舞,竭力冷静地说,“皇上说是广兴查出来的?他算是个什么东西,他怎么有胆子陷害皇上的妃位,皇上该治罪!”
皇帝缓缓仰头,眸光难读。
“他算是个什么东西?广兴他,是不畏权贵,首告和珅之人啊!也唯有他,敢全然不管背后之人是什么身份,只要真相!”
“他当年连权倾朝野的和珅都敢给揪出来,你觉着,他给朕查出来的真相,会有假么?”
华妃便是一震。
皇上的话她算听明白了,皇上这根本已是信实了那广兴的话去!
华妃紧紧攥住被角,“……广兴是大臣,不宜进内,我便没法儿跟他当面对质去!可是皇上好歹也得叫妾身明白明白,他究竟查到了什么,凭什么就敢咬实了是妾身所为?!”
皇帝缓缓收回目光,面色沉静。
“他查到了——你的药。就是涂景云和张铎开给你服用的、朕方才还问你两遍的那些药。”
华妃张嘴想辩解,皇帝却伸手在她面前竖起一根手指来。
“哎,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想说,这天下的药材可多了,后宫里常年服药,或者是代茶饮的人也多,怎么就认定了这是你的药,对不对?”
华妃气息上涌,用力点头。
皇帝便又叹了口气,“宫里的药材是多,服药的人也的确是不少,但是你的药方子却是独特啊。因为你啊,本来就有气血双亏的旧症,这样的身子骨儿,一般没人敢给开消暑解热的方子去,生怕将你给泻坏了。”
“故此去年涂景云和张铎两个开给你的方子,是这宫里独一无二的,压根儿就没有旁人跟你混了的可能。”
“再说了,你那方子因下的谨慎,配药也自然与别个不同——你用的那些药,御药房全都是提前给你碾成末备用,预备着到时候儿给你攒成蜜丸服用的……“
“故此啊,宫里旁人用的药,是有完整的药渣儿的;而你那药用过之后,就都成一团团的泥膏子了。”
皇帝说着,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一个油纸包着的小包儿,有些烟气地扔在华妃面前,“这是从李贵人处寻得的药渣儿,你自己看!”
华妃便是一颤,哆嗦着双手展开那油纸的小包儿——里头果然就是一块泥膏子,全都是碎末子坨在一起的,而不是寻常的那种药渣子。
华妃不甘心,还将那泥膏子凑近鼻息去闻。
那样熟悉的味道,曾叫她为之所苦,连续好些天连出恭的时候儿,整个儿官房里都是这种苦味儿……她怎么能忘呢?
华妃张着嘴,嘴里虽说没吃这个药,可是嘴里此时却又全都涌满了这个药的苦味儿。
“怎么会这样……不对啊,不对啊!”
皇帝叹口气,“你的性子,这些年来朕又岂有不知的?你一向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也罢”
皇帝说着忽然转头向外,“将人给带进来吧!”
外头宫殿监五品太监吉祥“嗻”了一声儿,这便亲自带进一个人来。
那人连暖阁都没敢进,就在隔扇门外跪倒在地,放声大哭道,“主子……瞒不住了。您就都对皇上明言了吧,说不定皇上还能看在您尚在病中,宽宥了您去!”
华妃惊得神魂俱乱。
她惊愣地望住那跪在隔扇门外大哭的人,心下震动,可是却也渐渐地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她便从惊愕转成了笑去,“……星链,原来是你!吃里扒外的东西,今日竟当真卖主求荣!”
皇帝冷冷看着眼前这一切,听到“卖主求荣”这个词儿,方缓缓道,“星链是到朕跟前承认的……朕才是她的主子!”
华妃不敢不闭住嘴,只是疲惫地望住皇帝,“她承认什么了?她承认了是我干的不成?她凭什么替我承认去,她说什么,皇上就肯信什么吗?”
“她不过是个奴才,皇上宁肯听一个奴才的话,却不肯听我说的话?”
皇帝缓缓而笑,“华妃,这么多年过来,朕听你说的话,难道听得还不够过么?朕相信你的事儿,还少了么?”
“可是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儿过来,朕越发明白,你啊,在朕面前说的每一句话里都有太多的不尽不实;而朕相信你的那些事儿,也有泰半全都被你辜负了朕的信任去……”
“够了,已是够了。朕到如今,宁肯相信这官女子的话,也懒得再信你去了!”
华妃到了这会子,终是又惊惧又委屈,忍不住大哭出来,“皇上!皇上难道就不想想,我为何要害那李贵人啊?”
“我难道怕她与我争宠?可是我现如今病成这样,我早已经没了皇上的恩宠,我又何苦要防备她去?”
“再说,李贵人不过刚刚进宫一个月的小姑娘而已,她对我又能有何威胁,我为何要费心针对她去?”
皇帝冷冷起身,重又将腰上那一串荷包的穗子一件一件地捋顺了,“这些事儿亏你还来问朕……这些事啊,你扪心自问就行了。”
“朕想想该怎么处置你,回头再传旨。不过,至少,你的妃位便该褫夺了。”
皇帝说罢,抬步就朝外去,竟再不肯回头。
“皇上,皇上……”徒留华妃哀伤欲绝的呼喊声在背后回荡。
皇上终是走了,不顾而去。
华妃喉咙一阵子腥甜,还想呼喊,可是一张口——竟是一口鲜红喷了出来!
妃位……那是她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豁出了全部去,才挣来的啊!她若连妃位都没有了,那她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那她这么多年的争,这么多年来的费尽心思,岂不全都白费了去?
“太医,快传太医……”她跌倒的那一瞬间,耳边只剩下星镞的哭喊。
当晚諴妃便急急来储秀宫。
如今廿廿怀着身子,便将宫中事务多交给信妃和吉嫔、淳嫔二人去。每日里太医院那边儿所报的事儿,便统汇总到諴妃那边去。
廿廿瞧着諴妃疾步而来,便想到是跟太医院有些关系。
因此时后宫里头病着的主位好几个呢,除了华妃、李贵人外,玉贵人的身子也不好。再加上还有寿康宫、寿安宫里的太妃们呢。
廿廿便忙问,“姐姐这是遇见什么事儿了?”
諴妃还是缓了缓,这才尽量平静道,“……太医院来报,说华妃的身子不好了。甚至说,说,叫预备着些儿了。”
廿廿也微微有点儿意外。
“哦?她这是怎么了?是因为服了涂景云和张铎他们开的那清暑丸的缘故么?”
諴妃也不大好说,只是轻声道,“我听说今儿白日里皇上去看望李贵人,顺道去看了华妃……等皇上走了,华妃那边儿就急招太医。”
廿廿还并不知道皇上在华妃那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去。
廿廿垂首细想了想,“按说皇上去看望她,对她来说该是喜事儿才对。那便原本应当皇上走了之后,她精气神儿跟着一振,这便身子见好才是。怎么反倒急转直下了?”
諴妃点头,低声道,“故此我才好奇,皇上到延禧宫去,跟她说了什么去?”
廿廿也是点头。
实则皇上从前不是这样儿的。便不管宫里有什么事儿,皇上都是先知会她,由她这个皇后去办就是,皇上一般不会亲自出面,更别提这般并不知会她,就亲自去东六宫看望嫔妃的事儿了。
无论皇上是去看李贵人,还是去看华妃,这前前后后的加在一起都去过不少回了,这便更有些特别了去。
廿廿虽说心下也是好奇的,可是一来他是天子,她便是皇后,他不说的,她也不该追着去问;再说了,她现在正怀着身子,千万个小心都不为过,这便也能躲着事儿就躲着了。
直到此时,廿廿才忽然觉着,她好像当真错过了些要紧的事儿去似的。
廿廿想了想,“不过,无论皇上在延禧宫里是说了什么,还是办了什么去,相信都自有皇上的圣心独运之道去。他现时还未与我说起过,想来过些日子或许能与我详说一番,到时候儿我再知会姐姐吧。”
华妃不好了的消息,在东六宫自是先传了开来。
如贵人得了信儿,便是浅浅一笑,“皇后娘娘的这根眼中钉,终于可以拔去了。”
星溪也跟着高兴,悄声道,“主子这回可给皇后娘娘立了功去。”
如贵人挑眸瞟星溪一眼,“我可不敢贪功去。那首告的功劳,是芸贵人的。”
星溪便笑道,“如果没有主子的鼓励和提点,那芸贵人何敢直接闯了养心殿去?故此啊,奴才觉着,这首告之功,依旧还是主子您的!”
如贵人静静垂首,“你这话在我跟前说说就罢了,可千万别到外头胡说去。我能为皇后娘娘出点力,那是我这几年来的心愿,我可不为了邀功,更不希望叫皇后娘娘以为咱们是故意传扬出去的。”
“一切都等皇后娘娘自己发现就好,那便是我心愿已足。”她想着,微微愣了一会儿神,才又道,“就算皇后娘娘发现不了,那也不要紧。终究我当年也曾答应过若若,要在宫中替她来帮衬着皇后娘娘去。”
这个晚上,皇上召芸贵人来侍膳。
一个贵人,能有幸被皇上叫着单独侍膳,自是莫大的荣耀。
便连她宫里的太监五河都笑嘻嘻地说,“主子有所不知,皇上召幸娘娘们啊,并非只是翻那绿头牌——那翻牌子都是早上的事儿,有时候皇上早上忙,没想翻牌子;可是呢,等白天都忙完了,皇上到了晚上,想召幸娘娘们了,该怎么办呢?”
“皇上就会如今晚儿似的啊,召主位侍膳……先侍膳,若是皇上瞧着满意,那用完了晚晌,自然就留在养心殿里,晚上就不用回来了……”
芸贵人登时红了脸,举起宫扇挡了脸,轻啐五河一声儿,“瞧你,这是浑说什么呢!”
说是怎么说,她心底下可是高兴的。
她进养心殿将从李贵人那得的药渣给了皇上,皇上回头就叫总管内务府大臣去查了。虽说她也不知道查得怎么样儿了,不过就从皇上立即叫人查的这个痛快劲儿上,她就能觉察到,她这事儿还是办对了,皇上是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