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常在说得虽说有些尴尬,不过倒还是理直气壮的,“这不是到了年下了么,皇上在腊月里还得毓大阅冰技呢。这冰技就如弓马骑射一样儿,是咱们老祖宗留下的,当年没少了用这看家的本事攻城略地,打赢大仗的。故此,咱们便是女人,却也断不能忘的!”
安常在祖上也是与额亦都齐名的开国两大功臣,那些著名的战役,她祖上哪个能落下过呢?故此她说这话,腰杆儿硬,小脑袋扬得颇高。
她知道她这话,便是淳嫔也是断断不能否认的。
甚或说,她说这话,便是皇上、皇后在,也不能因为这个而对她怎么样儿。终究在这宫里,祖宗规矩才是大如天的。
听安常在这么说得有鼻子有眼儿,又趾高气扬的,淳嫔都给气乐了,“你们两位,到真是好雅兴啊!玩儿够了么,用不用我现在就落了轿,再将附近几个宫里的主位都给请出来,一遭儿陪你们俩再玩会儿?”
安常在和荣常在对视一眼,都只好尴尬地服软,“……那倒不用了吧,我们这就随淳嫔娘娘回宫就是。”
淳嫔带着安常在与荣常在回了景仁宫,关起景仁门来。淳嫔便吩咐景仁宫首领太监五湖:“你的名儿叫得也巧了,正好儿有水。你就带人在安常在和荣常在门口儿都多洒点儿水。”
“她们二位不是都喜欢冰技么?虽说内廷主位是没机会登什么大阅冰技的冰场,那也与其叫她们两个见天儿跑到咱们景仁门外的宫墙夹道里玩儿去,就还不如叫她们留在自己宫里,可着这一亩三分地儿玩儿个够呢。”
五湖颇有些沉吟,“嫔主子您看,这个……若是叫二位常在娘娘滑着了,那奴才可如何担待得起呢?”
淳嫔便盯着五湖冷笑,“我知道,这景仁宫里,她们两个才是你的旧主子。就我一人儿是新来的。”
“就算我在嫔位,皇后娘娘亲自下了谕旨,叫我来管着景仁宫里的事儿,可是你这心下对我,未免还有些打鼓……她们两个往日必定也都待你不薄,毕竟她们两个一个是信勇公家的千金,一个是内务府官员的闺女,哪一个都是你不想开罪的。”
“倒是我,家世也普通,跟你更没什么深交,手头儿也紧,不管今日还是来日都未必能赏你什么好处去……你这便心下暂且防着我,不想听从我的吩咐,却将那二位给得罪了。”
五湖一听就要哭了,赶紧双膝长跪在地,“哎哟奴才的嫔主子啊,嫔主子这是想要奴才的命不成?奴才刚伺候嫔主子,还没等孝敬,嫔主子这便要先将奴才的小命儿给‘嘎贝儿’撅折了去……”
“奴才万万担待不起,还求嫔主子饶了奴才,叫奴才能得个机会,还得好好儿孝敬嫔主子您去呐……”
淳嫔满意地点点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便是我误会你了。那我这厢,也给你赔个不是。”
淳嫔自不能自己起身赔不是,星墨便赶紧过来,替淳嫔给五湖屈了屈膝。
五湖惊得赶紧又要向星墨碰头,星墨忙含笑给扶住,“您可别这么着,我也受不住。”
叫淳嫔这样一顿夹枪带棒的敲打,五湖不敢再推诿,便赶紧告退出来,带人开始泼水。
他一边指挥着手底下的小太监干活儿,一边心下也是重新咂摸淳嫔之前的那番话。
实则顺嫔没说错,他此前心下对淳嫔是有些犹犹豫豫的。一来是因为安常在、荣常在两个才是旧主,且家世也都好,故此他才不愿意得罪。
倒是淳嫔,不仅家世普通了些,更要命的是,淳嫔在后宫里的名声也有些不算好——先前是公然从皇后娘娘面前反了出去,要跟着华妃;如今扭头又反了华妃了。
毕竟景仁宫跟延禧宫离着这么近呢,华妃位分高,脾气又不好,他知道现下华妃是恼恨极了淳嫔
而且影影绰绰听着动静,仿佛是淳嫔父女两个还曾经在皇后娘娘饮食那边动过手脚……
哎哟,这样的主子,他一个当首领太监的,哪儿敢归心哪?他自是生怕一不小心,他自己就也叫淳嫔给连累了呀。
不过今儿瞧着淳嫔那态度,倒是个不好惹的。
在这后宫里啊,你自己个儿的性子好惹不好惹的,那不做数儿。因为自然有位分、家世、皇宠等好多项名目再那儿压着呢,光耍自己的小性儿,没用。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但凡在这后宫里敢说话这么横的,便也必定是腰眼儿后头有支撑的——尤其是家世普通,且没诞育过皇子的,那后头就更必须得找个靠山才能活得下去。
他眼瞧着这淳嫔娘娘的口气这么硬,心下便也自然要生了顾忌去——就算不用顾忌淳嫔本人,却也得顾忌着淳嫔背后的那个靠山啊。
……终究,淳嫔是一众新贵人里头,头一个儿封嫔的,这便也足以证明皇上是喜欢她的。若她这个靠山就是皇上呢,是不是?
他这么东寻思西想的工夫,在这泼水成冰的季节里,手下人刚泼在地上的水就已经结冰了。
他摆摆手,“成了,走吧。”
他手下的小太监不由得担心地跟他嘀咕,“您老就这么走啦?难道不进去给二位常在娘娘解释一声儿?要不然,便冲今儿这事儿,二位常在娘娘心下,便已经与咱们结了仇啦……”
五湖拨浪拨浪脑袋,“不用。”
不管家世如何,不过单一宗,他心下却是有数儿的——这二位常在娘娘啊,不得宠!
要不怎么直到如今了,还依旧屈居常在之位呢?
而淳嫔说不定背后的靠山就是皇上,而这二位偏偏是最不受皇上待见的。这么说起来,哪边儿轻、那头儿沉,他自己心下便也能掂量得清楚了。
再说了,今儿水都泼完了,这就是已经听命于淳嫔了,若回头还去给二位常在娘娘解释呢,那岂不是又要再得罪了嫔位主子那边儿了?那他这是忙活什么呢,两头不讨好了不是?
在宫里当奴才的啊,不敢说两面逢源,但至少也得顾着一头儿,才能活下来。要不然,一旦两头儿都空了,那才是好日子到头儿了呢。
眼瞧着外头五湖带人已经将冰面都铺好了,星墨笑笑,转头来给淳嫔复命。
淳嫔听了,点点头,“他倒是有眼力见儿,今儿这差事办得倒痛快。不像那两个,直到如今了,还没看清楚自己的情形呢。也怨不得这些年都不受人待见,那么好的家世的,也能贵人贬为常在;那么明明有潜邸资历的,却一向后宫晋封,都像压根儿就忘了她似的。”
倒是星墨颇跟着淳嫔挪到景仁宫来之后,因为主子成为景仁宫之主的缘故,她也跟着成了掌事儿的女子,这对于星墨来说也是头一回,她心下也颇有些沉甸甸的,不敢不凡事都多想一层。
“……只是主子才挪进景仁宫来没多久,这便要与二位常在立规矩了么?当日諴妃娘娘送主子挪宫的时候儿,说过的那番话奴才还记着,主子这样岂不是要涉险了些儿去?”
淳嫔点点头,“我何尝不明白。”
“可是在这后宫里啊,想要生存下去,虽然能背靠大树好乘凉,可终究也得靠自己的本事才行。要不然,大树为何给你依靠?大树也会挑选能在大树下乘凉的人啊。”
“景仁宫与延禧宫这么近,景仁宫里住着的又是什么人,咱们清楚,这个后宫里更是谁不清楚呢?可是皇后娘娘还是叫我挪进景仁宫里来住着,那咱们就得明白皇后娘娘内心的主意。”
“一来,这景仁宫因地位特别,总该有个嫔位以上的住着,才能撑得起来。总不能一直叫两个不受待见的常在住下去吧?偏如今后宫里头,嫔位以上的还就这么几位,我正好儿补上这个缺去。”
“二来么……”淳嫔拈了拈手珠上的穗子,“二来这又何尝不是皇后娘娘有意为之?”
“我挪进景仁宫来,凭这宫里宫外的情势,对我来说是一端考验。我若没本事住得稳当,那我在皇后娘娘心中的地位,便也就一点点地散去了。”
“再者,虽然皇上没将话给说开了,可是后宫里何尝就不知道我阿玛那事儿去?故此从皇后娘娘那边儿来说,对我父女自该有顾忌的。故此在外人眼里看来,她故意将我放在景仁宫这么个内忧外患的地方儿,便就是给我一个下马威……这才合乎人之常情,便也能将我阿玛和我之前那事儿的影响,降到了最低去。”
星墨想想,便也点头,“对啊,倘若主子从延禧宫挪出来,就凡事都顺顺当当的,那自然叫外人一下子就明白,这内里是别有内情的了……”
淳嫔幽幽点头,“是啊,若现在顺,将来的日子就要坎坷了。可是反过来说,如今咱们暂且坎坷些日子,来日便就是一马平川了……”
星墨赶紧屈膝行礼,“奴才明白了。如今咱们便是要当面锣、对面鼓的,先将景仁宫里安顿得稳稳当当的,那等走出宫门去,才能有一条康庄大道等着咱们去。”
淳嫔欣慰地点点头,“难为你跟我这些年……如今又要你陪我走这么一条坎坷的道儿,难为你了。”
星墨便笑,“从前啊奴才只能眼睁睁瞧着皇后娘娘宫里的月桂、月桐她们呼风唤雨的去,或者又是华妃宫里的星镞、星链她们小心算计的模样儿去,奴才却只能当个看客,早觉着寂寞了呢。”
“如今奴才也终于得着机会,好歹热闹一回,奴才便也不算白来了一趟宫里……奴才乐意陪主子走这一遭去!”
直等到过年,华妃也没等来后宫里传出什么喜信儿来。她算是彻底明白,这一回秋狝,皇上竟压根儿没寻个新宠出来!
那这后宫,自然还只是皇后一人儿的后宫,连一个有可能争宠的都没有!
说到底,还是她高看了那几个贵人。
便连信贵人、如贵人这几个家世好的,与皇后的关系近的,竟然也都没敢趁着秋狝的机会分一杯羹去……这就更足以看出皇后对她身边儿人的控制有多紧了。
不过也都是可怜的,便是投靠了皇后,又能怎么样呢?皇后肯将皇恩分给她们半点儿去么?
想必,若那几个是聪明些儿的,这会子也该看清楚皇后的小气样儿了。还要继续死心塌地跟着皇后么?那说不定直到老,也指望不上什么。
华妃这么想着,心下便痛快些儿,叫她自己的头晕气喘都平息下来些儿。
想来都是这寒冬腊月的缘故吧,再加上之前真是被淳嫔给气着了,总觉今年这冬天格外的难熬。偶尔躺在炕上起不来的时候儿,她总在梦中以为自己化成泥了……
“二阿哥福晋呢?撷芳殿那边可有什么动静没有?”她赶忙问星镞。
她知道,她如今更是活的一口气。这一口气便都靠那股子不甘心撑下来的。
为了让这不甘心依旧鲜活有力,那她就不能停下来!她若失去了斗志,她若变懒了,那她这口撑着性命的气儿,怕是也要散了……
那她这一辈子,来这一趟后宫,还剩下什么了?
不,她要争,她必须要争!
便是活着的时候争不过别人的位分去,那她也得争死后!——若能得二阿哥和二阿哥福晋尊奉为皇太后,那便尊号也是皇后了呀,呵呵。
星镞和星链互相看一眼,都是摇摇头,“……听说二阿哥福晋那边儿,也是病着呢,原本就不见出来,如今更是看不着了。”
“……那今年的八旗秀女挑选呢?上回不是嘉庆五年选的么,那今年原本是挑选之年啊!怎么都到十二月了,还没有动静呢?”
如果眼下这批贵人都指望不上了,那也没关系,反正还有每三年一届的秀女挑选!今年再进来一批就是,她还是能从里头选出有希望的来!
只要能抬举出人来分皇后的宠,只要叫皇上慢慢厌倦了皇后,那皇上就能不待见那三阿哥绵恺!那……二阿哥的大位,就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