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桂垂眸将衣袖扯平。
“主子啊,是要华妃的命啊……”
月桂说完,也不看向四喜和月桐等人,便率先抬步而去。
月桐听得呆住,“……主子不是给华妃和淳嫔求情么?”
四喜这才轻哂一声,“求情,有时候反倒是叫她死得更结实罢了。”
四喜说罢,便也赶紧疾步上前追上月桂去了。
华妃和淳嫔的事儿被廿廿压了下来,没向外声张去。但是这后宫里啊,何尝能有一堵不透风的墙呢?
当晚六宫来廿廿宫中请安之时,各宫嫔妃的神色便都各异,显然这事儿已经多多少少被各宫不同程度地知晓了。
廿廿对此不意外,华妃又岂有不明白这个道理的?故此华妃便托病没来,自是不想当那众目睽睽之下的靶子。
华妃既然没有来,淳嫔反倒来了。要不然两人同处一宫之中,自然别扭。她是宁肯立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想单独与华妃大眼瞪小眼儿地守在一个屋檐下了。
廿廿便也当着众人的面儿吩咐,“当日是淳嫔自请挪进延禧宫去,与华妃同住。那今儿,我便做一回主,还是叫淳嫔挪出来吧。”
淳嫔又是欢喜,又是难受地赶紧行礼,垂首之间已然是泪盈于眶,“……嫔妾谢皇后娘娘恩典。”
廿廿却颇有些沉吟,望望諴妃,“这会子淳嫔应当挪去哪个宫呢?”
諴妃倒是含笑道,“如今后宫之中,嫔位以上的主位倒是不足,故此东西六宫里颇多合适嫔位居住的宫去。皇后娘娘只管吩咐就是。”
廿廿点点头,眸光轻转,忽地望向了安常在和荣常在去。
“我想起来了,如今景仁宫就安常在和荣常在住着呢吧?景仁宫乃是圣祖康熙爷诞生之地,原本不该只由两位常在居住……这事儿内务府大臣们早就上过奏本,说不合适,只是当时皇上刚亲政不久,暂且还顾不到这些去,这便耽搁下来了。”
“既如此,便叫淳嫔挪入景仁宫吧。淳嫔居景仁宫后殿,管理景仁宫事务。安常在和荣常在,跟随淳嫔勤修内职就是。”
淳嫔不由得惊喜交加,眼中泪珠儿登时凝成了形儿,只需一眨眼就能掉下来。
廿廿便叹口气道,“淳嫔,希望你挪入景仁宫后,当不负‘景仁’二字。”
淳嫔一震,急忙将泪珠儿给眨回去,赶紧行礼谢恩。
各自散去后,諴妃亲自送淳嫔回宫,以便安排她挪宫事宜。
从储秀宫往延禧宫去,距离不短,两人却也都不着急,退了小轿,两人相偕步行。
“……景仁宫自是要紧的,可是淳嫔你却也要明白,景仁宫里也不是那么容易就住得下的。”三公主风光大嫁之后,諴妃心愿已了,如今自己翊坤宫里也没旁的事儿了,这便将一颗心都放在后宫这边。
此时廿廿不便亲自来送淳嫔,那便自然是諴妃来最妥当。諴妃的性子也比廿廿更为柔软,心下是将这些年轻的新人们都当成三公主来看的,说起话来便也更容易入耳动听。
淳嫔深深吸口气,转眸望諴妃一眼,“多谢諴妃娘娘……嫔妾心下也明白,景仁宫里的两位老人儿,虽说都只是在常在之位。但是一位是开国功臣后裔,一等信勇公之女,家世贵崇;另外一位是从前皇上在潜邸时的老人儿,又是从前孝淑皇后跟前的,资历深。”
“故此啊,我未必就能压伏得住她们,更何况那还是两位呢。我刚住进去的日子,我暂且不与她们两个一般见识就是了。”
諴妃点点头,“这是景仁宫的内,实则还有景仁宫的外呢。你虽说从延禧宫里挪出来了,可是景仁宫毕竟与延禧宫挨着还是近,甚至不过是一步之遥……”
淳嫔微微凝神,便也点头,“我都明白……”
淳嫔却也随即便是灿然一笑,“不过什么处境都总归好过我阿玛为了我送了性命去!如今我们父女还都安然活着,皇上也并未降我的位分,那我便还有什么害怕的?”
听淳嫔这样说,諴妃便放心而笑,“好妹妹,你既然这样想,那我就自然放心了。”
諴妃说到这儿,便又握住淳嫔的手去,“对了,你如今已经在嫔位,就别一口一个‘諴妃娘娘’地唤我,咱们都是姐妹,便还是以姐妹相称就是了。”
淳嫔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试着喊了一声,“諴妃姐姐……”
諴妃含笑点头,“这就对了!”
此次事件在后宫里闹出的动静不算小,可是幸好随即前朝便发生了一件大事,倒将这件事给掩盖下去了。
——七月间,因十月将是孝淑皇后正式奉安陵寝的日子,故此大臣们为此奉移之礼准备各种文诰。
可就在这样的大事上,礼部等官员却犯了大糊涂去,他们竟然在文诰中用了“掩闭石门,大葬礼成”这样八个字!
因皇陵自然都是皇帝的陵寝,皇后是祔葬。虽说在皇帝们崩逝之前,若是皇后先身故了,是可以将那陵寝暂时称为“孝淑皇后陵”,但是等皇帝宾天之后,这陵寝便要易回名儿来。
终究,陵寝的主人还是皇帝。
故此若是将石门这就给封了,可是皇帝还在世呢,那岂不是要让皇帝百年之后,无处可归了?真正的主人,要被挡在自己的归宿门外了!
气得皇帝下旨大骂:“此吉地乃皇考赐朕之地,非赐皇后之地。若关闭石门,欲朕另卜吉地乎?”
这是我皇考赐给我的陵寝啊,又不是赐给皇后的,你们现在就张罗将陵寝石门给关上,难道是要朕还要重新另外选址,再修个皇陵不成?
至于“大葬礼成”,就更不像话了——朕还活着呢,怎么能就“礼成”了?“王大臣等又何忍出诸口?”
皇帝痛斥:“总之朝廷之上,无实心办事之人”!
皇帝命将所有办事之王大臣、并礼部堂官,著交吏部会同宗人府严加议处,速议具奏。
受此事波及,荣郡王绵亿、礼部侍郎纪晓岚等一大批主办此事的官员被革职。而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本已年迈,自此次革职之后,差事便都开了缺,给后来的年轻人们留下了空当去。
其中,禧恩便被任命为了尚茶正。
尚茶正乃是御茶房的主官。
这差事的职衔虽然不高,然则地位的重要不言而喻。皇家必定也是挑选最能信任的王大臣来担任此职。得了这个差事,便所有人都知道皇上和皇后对这个人是何等的器重了。
得了这个差事的禧恩,欢喜得回到家后便酩酊大醉了一场。
作为睿亲王的庶出之子,他这些年始终被笼罩在嫡出的大哥和四弟的阴影之下,无论他有多努力,睿亲王府却也轮不到他出头。
可是时至今日,终于,他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回了。
纵然外人未必明白内里的缘故,禧恩自己心下却是明白的。他得了尚茶正的差事,正是之前与他去查御膳房,尤其是在御茶房里查出淳嫔之父时泰的事儿,彼此因果呼应。
也就是说,因为他的差事办得明白,方得了皇后娘娘的赏识,这便终于得了这样要紧的差事去。
七月,皇帝秋狝。
这一回皇帝离京,一来不放心廿廿去年因秋狝而坐下的病根儿,二来也是不放心京中无人,故此廿廿这一回并不随驾,而是留在京中,替皇上镇着这个家。
廿廿便请諴妃随驾去,以照顾皇上。
諴妃以下,廿廿安排华妃留京,淳嫔随驾,吉嫔留京。
信贵人、如贵人等便都叫随驾去了。
得了内旨的华妃便是冷笑,“皇后娘娘倒惯会作人,已经出了这样的事儿,皇后娘娘还能宽怀大度,叫淳嫔随驾热河……这便是摆明了拉拢淳嫔啊。”
“也是,求情在前,叫随驾在后,这会子的淳嫔自然是感恩戴德呢。不过也好,她随驾去,我自留京,两不相见,倒也轻省。”
星镞叹口气道,“倒是贵人们随驾跟去的不少。说不定这回皇上回京之后,便得有不少遇了喜的……”
华妃听着怔了怔,然后才缓缓道,“终究,还是她们年轻。比不了啊……”
不过随即她倒眸光一寒,“不过是谁都好,断不能是那个淳嫔!”
星镞道,“奴才瞧着,也轮不到她!出了这回的事儿,皇上便是没治她的罪,怕是也看着她碍眼了。倒是几个贵人,颇有些可能的。”
华妃眯了眯眼,“可不是?今年按说应当选秀的,可是一直拖到今日。想来等皇上秋狝回銮之后,便也该挑了。到时候儿这帮贵人们的好日子就没了,她们可不得削尖了脑袋去,抢着这次的机会呢。”
星镞望望窗外,“也不知道这次哪个贵人能抢了先儿去。是信贵人呢,还是如贵人呢?”
星链在旁瞟了星镞一眼,“信贵人终究是蒙古人,这回秋狝,皇上必定对她要格外好些儿才是。倒是那如贵人见天儿小心翼翼,总像怕这个怕那个的,连皇上跟前都不敢去……”
华妃便乐,“钮祜禄氏还能出这样儿胆小如鼠的去?她那样小心翼翼的,怕的不是别个,自然是咱们的皇后娘娘啊……”
“皇后娘娘什么手腕儿,当初整治二阿哥福晋的时候儿,好几回都特地叫着如贵人,叫她在一旁瞧着。如贵人家里本来就没什么倚仗去了,再一瞧皇后这架势,她自然就没那个胆儿了。”
“如今倒是俯首帖耳,一切都唯皇后之命是从似的。”华妃眯了眯眼,“可是啊,再小心翼翼的钮祜禄氏,也终究还是个狼啊!”
皇上这回秋狝,安排的日程却是短的,不像乾隆爷那时候在热河一驻跸就是数月。这次皇上是七月下旬走的,八月就回来了。
这是皇帝的两全之策,一来是祖宗规矩不可废,二来也放心不下京里。
圣驾离京之后,圆明园里安静了不少。水光山色也都因为宁谧,而显得更加宜人。
两位皇子里,二阿哥绵宁随驾去了热河,绵恺留下来陪着廿廿。只是绵恺还得乖乖儿在宫里上学,每三两天才能跟着来请安的师傅和谙达一起,进圆明园来给额娘请安。
寻常白日里,廿廿倒难得地偷得了几天清闲。
没有了后宫里那些双观望的眼睛,吉嫔与廿廿说话便也自在了下来,不用再如往常那样故意端着。
“……你倒走了一步叫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棋,谁能猜想到,皇上都已经摁住了华妃的七寸,你却反倒给她求情去了。”
廿廿斜倚在凉榻上,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盯着吉嫔乐,“别人猜想不到,王姐姐却必定是早明白的。”
吉嫔轻啐一声儿,“我知道,你那才不是给华妃求情,你真正想救下来的,是淳嫔父女两个。”
“倘若皇上要因此事治罪,纵然华妃会领罪,可是淳嫔父女却是先保不住的了……华妃一条命,他们父女却是两条命,你用两条命换一条命,这自然是不赔的买卖。”
廿廿点头,伸手轻轻握住吉嫔的手,“……淳嫔的心思,便是六宫都不知晓,姐姐和我却都是明白的。她既有此心,我又如何能见死不救?便是要为此,不得不暂且放过华妃一马去,我也应当这样做。”
吉嫔便叹口气,“华妃也不能说不聪明,只是她啊,心底下终究缺少了一丝仁厚,这便注定了她心计百出,却一向不得人心。”
“这次她为了自保,将什么事儿都推给淳嫔父女两个了,淳嫔父女两个必定已经寒透了心了……”
廿廿勾了勾唇,“所以我说,她的死期该到了。众叛亲离的下场,便是这般。”
吉嫔眯眼凝视着廿廿,“你说她必死……你是说将来,还是说——已经。”
廿廿不由得轻笑,伸臂揽住了吉嫔的肩头,“我便知道,什么都瞒不过王姐姐你。”
廿廿缓缓收了笑,眸光在盛夏里点点凝聚成冰。
“……是‘已经’。”
吉嫔也是既惊讶又兴奋地霍地站起,“当真?”
廿廿含笑点头,“死得太快,便没趣儿了。咱们跟她斗了这么多年,若她速死,咱们还有什么意思呢?便慢慢儿地看着她,一天一天儿地,衰败至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