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七年七月二十日,皇帝起銮,赴热河,行亲政以来的首次秋狝大典。
皇帝命皇次子绵宁、皇三子绵恺随驾。
不过才七岁的绵恺,也精气神儿十足地跨坐在高头大马上,跟着十七爷,坠在队尾护驾。
头一回秋狝,绵恺又头一回骑马跟着走这么远的路,廿廿心下也颇有些不放心,这便不时撩开车窗帘子往后望。
遥遥看见小小的身影,在一众高大的勇士们中间儿,精气神儿是一点儿都不小,廿廿心下便终是骄傲的。
月桂含笑劝慰,“主子别担心,十七爷亲自在三阿哥身边儿护着呢。”
廿廿笑着轻啐一声儿,“就是因为十七爷护着,我才要更担心呢。指不定走到哪儿,十七爷就先带着绵恺没影儿了,跑哪儿玩儿去了!”
月桂也是笑,笑罢了也是轻声道,“其实不如……叫三阿哥下马来,随着主子一同坐车?毕竟咱们三哥儿才七岁不是?”
廿廿却毅然摇了头,“大清的皇子,只要能坐着,就得在马上坐着,没的叫他还坐车坐轿的理儿!”
再者……廿廿心下也是有一点小小的酸楚的。
大清历代皇上行秋狝大典,天子车驾里都是前前后后呼啦啦多位皇子、皇孙随行护驾。可是皇上目下却唯有这两位皇子,皇孙就更是没影儿呢。
若绵恺不骑马随驾,那便整个天子仪仗里,只有一位皇子护驾了。
大清历代天子,到皇上这个年岁的,唯有皇上的子嗣最少了。
便是因为这个,廿廿心下也暗下决心:是该认真安排后宫里这些年轻的新人们侍寝了。便是皇上没那个心思,她这个当皇后的却也该劝着皇上了。
远远地瞧见兄弟和世泰。
廿廿便赶忙招手,叫他过来。
都不用姐姐明说,和世泰也都明白廿廿的心思,这便含笑道,“皇后主子放心,奴才会亲自护着三阿哥。”
“不止奴才,方才奴才还瞧见,固伦额驸亲王拉旺多尔济也在三阿哥身边儿呢。还有睿亲王家的禧恩……”
“哦?”廿廿也是惊喜,“原来这些人呢!”
和世泰左右瞧瞧,压低了声音轻声道,“既然固伦额驸拉旺多尔济、额驸丹巴多尔济他们都在三阿哥身边儿,便蒙古王公和额驸们,来日都会归心三阿哥的。”
廿廿不由皱眉,轻声呵斥,“这是说什么浑话呢?”
和世泰赶紧请罪,“……姐姐勿怪,我这个当舅舅的,心下总归是向着三阿哥不是?他现在还小,一切还都不懂,可是也说不定等他长大了,他有这个心思呢。”
“我是他舅舅,只要他有这个心思,那奴才便赴汤蹈火,拼了一切也要替他争来!”
廿廿颇有些头大,“我这个当额涅的还没这些心思,你们……你们便别跟着胡闹。”
和世泰定定望住廿廿,“姐……您虽然是三阿哥的阿娘,可您的想法儿终究并不是三阿哥自己的。倘若三阿哥长大后,他自己个儿想争呢?”
弟弟的话,让廿廿微微愣了愣。
是啊,弟弟的话说得也有理,绵恺正在一天天地长大,而民间又有那句老话儿“儿大不由娘”。
可是廿廿还是随机便沉下脸去,“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便是绵恺自己想争,便由得他去争么?将来大事,什么时候要由得他自己去做主?”
“此事是皇上定,由不得他来定,更由不得你们这些当臣子的来议论!”廿廿警告地盯住弟弟,“……我不准你们从这个时候儿就开始撺掇绵恺去!否则,我不论你是不是我兄弟,我都照样治罪!”
和世泰一惊,不敢再争,赶紧在马上请罪,“嗻!奴才谨遵皇后主子口谕。”
瞧着弟弟如此,廿廿心下也不得劲儿,这便改了话题,只问她阿玛恭阿拉的事儿。
“……阿玛的新差事,可还得心应手?”
六月间恭阿拉终于从步军统领衙门那潭深水里抽身而退了,皇上调恭阿拉为正黄旗汉军都统。
原来左翼总兵是副都统衔,如今恭阿拉为正黄旗汉军都统,从副职坐正,算是升迁。更何况就算同为
恭阿拉卸任左翼总兵,便由右翼总兵国霖转为左翼总兵——以左为贵,原本左翼总兵就是高于右翼总兵的。
国霖空缺处的右翼总兵的差事,皇上给了镶蓝旗汉军副都统,名广泰的(他儿子是穆彰阿,道光时期的权臣哈,后头要扛戏份儿的)。
结果这个广泰刚到任步军统领衙门,便开始起刺儿。
他先是到皇上跟前奏请,说步军统领衙门凡事都没有个章程,应该另为酌定;紧跟着他又觉着步军统领衙门的水深,他初来乍到,该衙门司员全都不将他放在眼里,他根本就招呼不动。
他为了这个,屡次跟新任九门提督禄康私下里嘀咕,让禄康代为奏请,让皇上给他加一个兵部侍郎的衔,他好以此自重身份,借以弹压属员。
皇上得了信儿,气得大骂广泰“此非糊涂冒味,实属胆大狂妄之至”!
皇上为此还自责,以为能重用一个人,结果竟又用错了。广泰即著革职,从园子里撵回家去!
因广泰的革职,右翼总兵便又出了空缺,皇上无奈之下,便又让廿廿的阿玛恭阿拉继续代管着所有行围管辖营员番役等事。
和世泰点头道,“阿玛终究在左翼总兵任上多年,于这一切的事务都甚娴熟。”
廿廿点头道,“话虽如此,可是毕竟今年是皇上亲政之后头一回秋狝,管理行围营员番役之事,责任重大,且在围场间管理尤难……阿玛又要多费心思了。”
和世泰便点头,“姐姐放心,我会帮阿玛的。”
廿廿欣慰地叹口气,“你帮阿玛之外,你自己的差事也同样要紧,你自己也要凡事当心。”
六日后,銮驾抵达避暑山庄。
皇帝来到廿廿凤车前等候廿廿下车,就在此时,只听远方马蹄嘚嘚,有六百里加急军报到。
廿廿立在车上,眯眼看过去。
皇帝也赶紧迎了上去,“什么事?”
那报事的几乎滚落马鞍来,在地上原地跪倒,双手高擎着战报,“禀皇上,大喜了,大喜了!”
皇帝微微一震,随即一把抓过战报来打开,迅速看过,便在万人中央高高擎起战报,朗声道,“官兵歼毙首逆苟文明,并擒斩余党,大捷了!”
顿时,周遭万人如黑云般层层跪倒,欢声涌动,“万岁,万岁,万万岁!”
廿廿也微微一个摇晃,抬手按住心口,鼻尖儿有些发酸。
这么多年,朝廷耗费无数银钱,终于剿灭教匪!
皇帝兴冲冲转身走回来,抬手向廿廿。
廿廿在车上,便赶忙一礼,“妾身也给皇上道喜了,恭贺皇上剿匪大功告成!”
皇帝高兴地一把抓住廿廿的手,帝后携手,一同步入避暑山庄宫门去。
当日皇上便下旨犒赏有功的官兵,除令保奏有功人员,以功叙赏之外,更发去青玉扳指十个、鼻烟壶十个,大荷包五对,小荷包十对,分赏出力员弁。一两重银牌二百面、五钱重银牌二百面,分赏出力兵勇,以示奖励。
因着高兴,皇帝今晚特地叫两位皇子一起来用膳。一家四口团聚一处,倍显融融。
绵恺年纪小,尚且无法尽都明白剿匪之功奠定的意义去,唯独见了晚膳多了两道菜,这便高兴地咧开带着小豁牙的嘴直乐,“阿娘向来不准儿子一顿饭超过五个菜,不管热的冷的,还是咸菜、汤羹,全都算在一起了……儿子时常除了咸菜和汤羹之外,只有一道热菜佐饭。今儿阿娘怎地施恩叫儿子多了两道菜?”
廿廿便也含笑,抬眸瞧了皇帝一眼。
皇帝轻叹一声,伸过手来握了握廿廿的手,“还不是因为朝廷这些年为了剿匪,耗费极大,你阿娘身为中宫,这便带头俭省。她自己寻常膳食,时常只有两道菜……还不是因为你们都还在长身子骨儿,你阿娘这才疼惜你,反倒要给你五道菜去。”
廿廿只笑了笑,倒夹了菜送进绵宁碗中去,“二阿哥虽说长成了,不过还要再拔高儿呢,便也多吃些。”
绵宁微微一震,却赶忙起身跪倒,“儿子惶恐……竟不知皇后额娘菜不过两味,而儿子却每日都食五味!儿子不孝……”
廿廿笑着,忙放下筷子,亲自起身扶起绵宁来,“傻孩子,这就是一个当额娘的心吧,不管自己怎么着,都舍不得苦了孩子。你和你兄弟多吃一口,额娘自比自己用了还高兴!”
绵宁抬眸深深凝着廿廿,眼中有痛楚的惶急,“可是儿子,儿子竟比额娘小几岁呢?儿子若还需要拔高,那额娘的身子呢?!”
廿廿淘气地眨眨眼睛,“额娘可没你争气,额娘估计是长不高了,就这么高了……”
女子身量总归要娇小些儿,廿廿这么说笑开,皇帝也都笑了,可是绵宁眼中的惶急却还是散不去。
廿廿便含笑道,“好孩子,你甭急!这回可好了,剿匪大业已成,朝廷可节省下好大一笔银子,每年怎么也要二三百万两去……这些银子省下来,以后我便每顿都多加两个菜就是了!”
用完膳,撤下去,两位皇子告退而去。
皇帝拥着廿廿笑道,“爷瞧着,今儿绵宁竟真是急了。这孩子啊,有时候儿瞧着,倒比绵恺更像你本生的去。”
廿廿便也莞尔,“可不是!绵恺是给皇上生的,他满心眼儿里想的都是您这个汗阿玛,便都顾不上我了。也多亏我还有绵宁这么个儿子……”
皇帝笑道,“这些年,我倒没见绵宁能急成这样过。不说旁的,就连孝淑的忌日,还有他媳妇儿说掉了孩子那天,他都是一片平静……我见着都着急。”
廿廿轻垂臻首,“嗯,二阿哥能这样认我这个小额娘,这份母子情谊当真是上天的恩赐了。”
皇帝满足地轻叹一声,“说起来还是他刚下生就被你抱着过的缘分……故此你们两个啊,虽说不是本生母子,可情分却不输亲生母子去。”
廿廿便故意张牙舞爪起来,“那我还不是为了皇上安心呀!都说继母难做,我若当不好这个继母去,皇上该得多分心?”
皇帝大笑,将廿廿搂在怀中,“对对对,爷就没见过自古皇家里,能有哪位皇后如我的小皇后一般,能如此赢得阿哥们的爱戴!”
皇家在避暑山庄安顿下来之后,皇上便开始分起儿召见前来觐见的蒙古各部王公。
趁着这个空儿,廿廿传了祗若进来说话儿。
姐妹两个一起徜徉在避暑山庄的水光山色中,廿廿小心问,“……睿亲王府里,一切可还都好?”
因祗若还没正式跟端恩行婚礼呢,这次秋狝她不该随行,可是廿廿还是心疼妹妹若留在京里的话,一来是要跟端恩分开好几个月,二来还得管着睿亲王府里的家事,必定辛苦。廿廿这便亲自下了内旨,叫祗若以睿亲王福晋的身份,跟着一起来。
祗若倒是自信,轻笑一声道,“我知道姐姐是担心我管不了他们的家事。其实也没什么难的。我总归记着,我一来是皇上指给小端端的嫡福晋,那我就算还没正式过门儿,我的身份却也定了,我就是堂堂正正的睿亲王福晋!”
“那家事就合该是我掌着,谁敢不服,我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祗若抬眸凝视廿廿,“况且,我还是皇后娘娘的妹妹呢。皇后娘娘掌管着这么大的后宫,我若连一个小小王府都管不住,岂不是要给姐姐丢脸了去?”
祗若的性子里有半拉阿哥,故此廿廿倒不担心她管不了家事。
廿廿只是缓缓问,“……他们家那二阿哥、三阿哥,对你可还敬重着?”
祗若耸了耸肩,“论年纪,他们两个是兄长,我是该对他们尊敬;可是论身份,我才是睿亲王福晋,他们两个如今既然还没成家,没分出去单过呢,那就得听我的。这个规矩,总归是乱不得的。”
祗若眨眨眼,“再说,我当初早就认识他们两个了,他们两个对我也都客气。”
祗若想了想,又道,“尤其是二哥,他挺护着我的,只要我说的话、立的规矩,在王府里他准第一个遵行。”